王木通却一听什么电台广播就冷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问:“你那黑匣子近些日子还唱没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一把手”哭笑不得。但还是赖着脸皮说:“王大哥,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向场领导报告一下,请求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免得万一我们绿毛坑出了险情,没法和外边联系。”
“你要报告就向场里去报告吧,我准你两天假!看看场里肯不肯派支打火队住进绿毛坑来。”王木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不是我吹牛,我在绿毛坑二三十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火!”
当天晚饭后,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里来了。使“一把手”觉得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总是摆出一副训教的架势,像对“五类分子”似的,这晚上王木通却一反常态,竟和和气气地说:“小李,你不是想回场部去一次?顺便替我做件事……”他拿出一张带来的白纸,叫“一把手”代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一把手”心里正在暗自惊奇,王木通已经把一个指头放进嘴里,“咯嘣”一下就咬出了血来!而且把这冒着血滴的指头举到了“一把手”面前,像举着一杆小小的旗帜:“快给我蘸着写!敬爱的林场领导,我写血书,要求入党……我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可是我有一颗红心,最听党的话……”“一把手”吓坏了,连忙找到一支破毛笔,蘸着王木通手指上的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写下一份血的申请书。妈呀,他怕看见这血,通身都在颤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血书写好后,王木通小心叠好,放进了贴身的里衣口袋里。他终归不信任“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场部呈交自己这份神圣的申请。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连手指的伤口都没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里烧开了草木灰,划算着再扩大一片自留地。他是个好劳力,开出的菜地有三四亩大。场里规定他夫妇每年养三头肉猪,年底烘成腊肉上交,多养的归他自己宰了吃。他可不管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信仰党就是信仰他自己。他喜欢党,党也喜欢他,觉得党就是应该由他这样的人组成。他把山边的枯枝落叶、腐根烂草,大堆大堆地拢到地里来烧。他年年冬下都这样烧灰积肥,今年虽是冬旱也不能例外。“一把手”却因王木通在这干燥的冬日里烧山灰而忧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劝阻。他晚上睡不安稳,做噩梦,梦见的总是光怪陆离的火,云霞一样绚丽的火,江河一样奔流的火。有两晚,他悄悄爬起来,到山边砍下一根小枞树,守候在王木通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风吹扑着他,手、脚、脸就像刀割一般生痛。他为什么要来守着这火灰?他又没有写血书。即便写了血书,谁又会相信他?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几星火点爆落在山边的枯枝枯草里,山火就会风卷残云似的蔓延开来……真的回场部去作一次汇报?一来要求场里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二来要求场里来人检查绿毛坑的护林防火工作,来说服、劝阻王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盘青青讲了讲。青青阿姐近些日子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汪汪的,朝他点着头,对他这个可怜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色总像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一样。
这天下午,“一把手”正猴在灶门口生火煮饭,准备一点路上吃的干粮,盘青青突然撞进他的小木屋来了!要晓得她这是公然违反她男人几个月前的严厉禁条呀。“一把手”登时慌了手脚,赶忙站了起来。青青阿姐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做了活路回来,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衣衫有点紧,领口下的一颗纽扣都绷开了,使得她丰满的胸脯上那具有强大诱惑力的部分,半遮不掩地显露了出来。
“青青阿姐,你……”“一把手”抬不起头,惊惶得连句话都没有勇气问完。
“蠢子,你有时灵聪有时蠢……我又不是山精。……”看着“一把手”丢魂失魄的样子,盘青青越发觉得爱怜。一种母性的爱怜。
“青青阿姐……你、你……”
“我是来问问,你回场部去,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一把手”这才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了看盘青青。
“这是一百块钱,你替我们家买回一个你这样的收音匣子,再买块圆镜、香胰子,还有你用的那种打霜天涂脸的香油,再给我和小通、小青各买一支早晨刷牙的刷子……我那木屋边,也要竖根杉木条,接根铁线线……”
“一把手”瞪大了眼睛盯着盘青青,心里十分吃惊。这个大森林的女儿真像尊美神:她胸脯饱满,四肢匀称,身体健壮;她温柔文静,身上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
“你呀,尽看着我做什么?一个和你一样造孽的人……”盘青青娇嗔地侧转身子,红着脸庞,垂下了眼帘。
“啊啊,好,好,青青阿姐你真好!我、我……”“一把手”一时就像着了迷,仿佛在盘青青身上发现了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但不一会儿,他就从昏热中清醒了过来,涨红了脸说:“青青阿姐,你一次花这么多钱,怕不怕王大哥他……”
盘青青本来正喜滋滋地看着他,但一听“怕不怕王大哥”这话,心里的一缸蜜糖就像被撒进了一把咸盐,立时败了味。
“怕?我都怕了十多年了……他冬冬捉野物,春春卖毛皮,加上两人的工钱又都没大花,拾块钱一张的票子压在木箱底……他不舍得花,也不晓得怎么个花法……我不怕,和他住在这坑里,至多是个死!”
说着,盘青青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一把手”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阿姐,钱我收下,东西我替你买。莫哭,莫哭。你造孽,我可怜。我恨自己!恨自己……青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见了,你又会挨打,我又会遭骂……”
“你呀,不像个人,还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藤!”盘青青满心怨恨地瞪了“一把手”一眼,车转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得赶到门口,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伸出双手去,像是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搂住——虽然左手臂下是一节空荡荡的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场场部。场部到处都有人在刷写新的大幅标语:“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党内资产阶级”等等。林场政治处宽大的办公室里,干部、工人们吵吵嚷嚷,出出进进。“一把手”觉得找政治处王主任汇报情况比较合适,因为当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发到绿毛坑去的。他在办公室门口差不多等了一上午,快到下班时,才侧着身子进了去。
“嗬嗬,李幸福?你回来有什么事?”王主任站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离开,只好停住了。他拍了拍发涨的脑门,又双手叉腰扭动了几下身子骨。但态度还算好。
“一把手”连忙见缝插针地把要求修复绿毛坑电话线路的事,尽量扼要地讲了讲。
“修复那根废弃了十来年的电话线路?”王主任现出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是木通老王的意见?哟,原来是你的!李幸福,绿毛坑的工作,我们依靠的是木通老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几年来都是模范护林员……电话线路的事,要投资,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开展大运动了,举国上下反击右倾翻案风,压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请场部派人到绿毛坑去检查护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干旱的季节里烧山灰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听得不耐烦。
“嗬哟,李幸福,你这一段日子倒像大有进步啰,”王主任又现出不胜惊讶的样子,但接着就拉下脸来,“再对你讲一次吧,场部领导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在绿毛坑应当服从他的领导,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据反映……咹,人家的老婆年轻,标致水灵,你可不要眼馋嘴馋心痒痒。要不,你剩下的这条胳膊也叫人打断了,怎么办?咹?你是个知青,还有前途嘛……”
就这样,“一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训斥。很显然,领导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黑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烟。王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像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乏了,但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步就越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口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焦煳味儿,听到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焦煳味、哔剥声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夕阳?晚霞?还是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像是一股神力把他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去……绿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像千万条巨大的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窜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腾。整株整株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轰鸣。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镞,飞舞的赤链蛇,连同热浪气流,汇成一幅景象绮丽慑人的森林大火图……“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头,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里仅有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阵呛人的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见到他,就双手求救似的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下去,半蹲半跪,把盘青青抱住:“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
“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怀里呦呦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上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贼……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了野老公……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天杀的,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天后半夜用指头抠、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他烧的山灰……烧吧!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
“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来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通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在“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似的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一把手”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蒙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担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斤馒头和一壶冷开水。他赶忙拿出来给盘青青吃。盘青青饿坏了,一个馒头只够她三四口。吃到第四个,“一把手”没让她再吃,只给她水喝。盘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歇息。
“一把手”紧紧搂着盘青青,愣愣地望着山下那奔腾的烈焰,狂卷的风火。他忽然记起来了,对面山背后,是相思坑,相思坑里有一片美丽崖豆杉和金叶木莲树。听场部的技术员们讲过,这是两种小冰河时期幸存下来的珍贵树种,地球上濒于绝迹的活化石。他心里一亮,对盘青青说:
“青青阿姐,趁着山火还只是烧到山腰,我们绕到对面山上去,守着山顶那条防火道。要是我们能护住相思坑里的一片林子,今后万一能回到场部,也有话说……”
说着,“一把手”望了望回场部的那条小土路。那眼神却分明在作着最后的告别。
“随便你。反正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食物和短暂的憩息,使这位本来身体强健的瑶家阿姐,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绿毛坑的森林火灾是被一百多里外的一座解放军雷达哨所发现的。哨所立即打电话通知了雾界山林场。林场的头头们这才慌了手脚,动员了大批人马进山打火。但绿毛坑林带的好几万亩原始阔叶混交林,已经十停烧了三停。剩下满坑满谷光秃秃、黑糊糊的树干桠杈,如同一群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鬼蜮囚徒。
七天后,王木通领着两个娃儿,提着一只木箱,不晓得在哪里躲过了大劫大难,回到了林场场部。盘青青和李幸福却失了踪。王木通泪流满面地一口咬定,山火是盘青青和奸夫“一把手”放的!跟他的烧山灰毫无关系。十几年来他一直是林场的模范护林员。为了表白自己,他还向林场党委双手呈上了那份血写的入党申请书。场领导当然相信了他的哭诉,派出民兵在绿毛坑一带搜捕了好些日子。民兵们在遍地黑灰的山场里只发现了一些烧焦了的野兽残骸。盘青青和李幸福是死是活,谁晓得?
其时林场和全国每一个角落一样,正忙着进行决定党和国家命运前途的阶级大搏斗。为了不干扰、转移“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大方向,他们习惯地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向上级打了个“阶级敌人纵火烧山、已被革命干部和群众及时扑灭”的报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却死也不肯回绿毛坑去了。恰好这时林场有块紧挨着广东、广西交界处的老林子——天门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场领导就派王木通带着两个娃儿去接任,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自给自足的日子。据说王木通当年就娶了个广西寡妇。于是他照旧日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妇也带来一男一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过,在万恶的“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人在猜测着,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有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双双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