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镇是个古镇,有三百年事,汉江岸上挺繁华热闹的地方。北岸山势形如卧龙,忽于此细若蜂腰,单单地突结一个葫芦状的岗峦为镇。洵水从秦岭来,绕锲三面而入汉江,其中屋宇参差,楼台层叠,宛如画图。阿季小时随父到过镇上,记忆早已模糊,如今最惊奇的是镇街。镇街说起来是五条,实则一条,从渡口的石级上进入,走过人声嘈杂的河街,街便绕到后镇右崖边,之字斜向而上,又绕到左崖边,如此盘绕,直到岗顶,岗顶上是一高楼,为区政府所在。在这盘绕街上,又直上直下有四条小巷,一律石阶,阿季不知此巷名,自作聪明称“好汉巷”。就在这纵纵横横弯弯绕绕的镇街上,屋舍建筑十分奇特,开面没有一家类似一家,入深也是一家大来一家小。旧社会,葫芦镇是大码头,栈多,店多,馆多,铺多,有钱的人房子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因为居势而筑,结构又以山赋形,极尽曲折。当今这些旧屋人分而住之,残壁断垣,却新式水泥楼阁立锥地而拔起,墙或长或方,或仄或圆。镇上没有一辆自行车,人人口袋里却都装有手电。阿季闲得无聊,走遍镇上每一角落,看了穿蓑衣戴毡帽的人,也看了戴墨镜披长发的人,新旧混杂,俊丑相处,阿季不免大发感慨,悔之自己以前未能常来,也惋惜丑丑一次未来过。“丑丑要是来过一次,她也不会听她爹的话了!”阿季这般思想,肚子就咕咕响起来,看着那随处都是商店货铺的柜台上的糕点,两耳下的部位不停闪出小坑。人总是想着活下来的门路,阿季脑瓜灵,寻到了挣钱的好门路:他在渡口上打问那些从城里来游玩的人,介绍要住到岗上的国营旅社去,走镇街太绕,走镇巷太陡,他可以当脚夫,把所带的大包小兜背上去。城里人有的是钱,少的是力,自然阿季日有收入,竟有几次,一些娇嫩的女子一下渡船,望着山镇噢噢直叫,阿季就让其面后坐在背夹上,他背着上“好汉巷”。女子在背夹上观镇景,乐得大呼小叫,说这里的旧式建筑像迷宫,说这里的新式楼房前看有六层,后看是两层,说这里的四合院好小,四面房顶是四个三角组合的正方形,中间的天井应该叫漏斗,后来就兴奋地唱歌。阿季虽然爬惯了山,背惯了竹,但背夹上活人活动,八十斤也似有百二十斤,累得气喘咻咻。安慰他的,使他多少忘了疲倦的是女子的歌声,和女子身上散发的一种说不出的什么香水味,怪香怪香。
阿季有了钱,就吃饱肚子坐到岗腰的河神庙门口去。庙门口一奇石,高数丈,石面上附有花藻,如雕刻,石上竟一古木卷曲,霜叶新染,石下更有一泉,寒冽异常,里边投有一层银银的小分币。这都是船工们投的,为的是祈求好运,再便到庙里去,给河神烧整捆整捆的火纸。一看见火纸烧焚,黑灰片飘飞如鹫,阿季就要想起丑丑,无限惆怅,遥看汉江自远处迤逦而来,曲崖回湍,半隐半现,出没于云山沙渚之间。
这当儿,阿季就到河街上的孙二娘茶社去,混于船夫之中,别人说茶好,他也说茶好,别人为二娘歌声喝彩,他也喝彩。这般去得多了,二娘就认识了阿季,问年龄,问籍贯,问家世婚姻,二娘就乐了,一把拧了阿季的脸,说道:“你还是个小光棍?!”阿季猜不透她的话意,但他装傻,取人以悦,只是憨笑,又眼活手快,帮二娘去茶炉上添煤,替二娘给船夫续水。二娘喜欢他了,让他夜里睡在茶炉边,却警告说:“你要是小偷,我就会剥了你的皮的!你跑到哪里,只要在汉江上,船夫们也会抓你来送我的!夜里静静睡,楼上有什么动静你不要嚷!”
阿季夜里有了安身窝,熟睡如猪一般,几日之后,却睡不着,成半夜听见楼上脚步走,桌椅动,有话声笑声。阿季就想:二娘在楼上住,是她和丈夫说话吗?但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不见孩子!心下疑惑,有一次茶社没人,他说:“二娘娘,伯伯是在外做生意吗?”
“死了。”
“死了?那你也没孩子吗?”
“有你这儿子!”
阿季噎住话,不可回答。二娘却问:“阿季,你夜里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和人说话声。”
“用驴毛塞了你耳朵!”
阿季想:二娘是寡妇,是不是夜里有野汉?话却不敢问。观察来茶社的每一个船夫,似乎都不是二娘的野汉,又似乎人人都对二娘亲近,进门有送木耳的,有送核桃的,有送头巾的,说话出格,甚至粗俗,但二娘好时百般伺候,恶时横眉竖眼,骂船夫如骂儿子。阿季便不觉得二娘不是,倒视她如姐,如娘,如观音菩萨,夜里睡下,竟也想到她的那一对涌动着衣服的大奶子!
一日,阿季当脚夫,在“好汉巷”里,上去腿软,下去腿酸,回到茶社卸了帽子朝下搔,脱了袜子朝上搔。二娘说:“阿季,你年轻轻的要当一辈子脚夫?”
阿季说:“我没事可做呀!”
二娘说:“你要有本钱,我介绍你到一个船上去跑生意,可你没本钱,船夫不会收你。你怎不去深山割漆去?”
阿季说:“啥事都可干,就是不割漆!”
二娘说:“那你就回去好生种地,将来也好混个老婆跟你过活。”
阿季说:“我要娶丑丑!”
说罢,大觉失口。二娘就问:“丑丑是谁,好难听的名字?”
阿季瞒不过了二娘,如实说了与丑丑的干系。二娘脸色黯然,叹息道:“好可怜的丑丑!你阿季要做男子汉,你应该就去娶丑丑!”阿季苦愁自己一没本事,二没本钱,不知将做什么好。二娘说:“听说河神庙门口有个驼子能拆字,你让他去拆拆,看你做什么合适?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呢。”
阿季到了河神庙门口,奇石清泉右侧,正有一古碑,一驼子就在碑下,不是为人拆字爻卦,而在推拿行医。一老汉腹内绞痛,被人背来,驼子当下在患者腹部揉摩,但老汉痛不能支,驼子说:“也好,也好。”伸指按动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即死,复重缓缓揉摩腹部,痞积即散,再按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复生,疾亦霍然。众人赞道:“真是神医!”旁边一人说:“先生起死回生这还罢了,拆字爻卦,更能预知前事!”当下阿季上前乞求拆字,爻卜命运。驼子问:“你拆个什么字?”阿季脱口说道:“我名叫季,就拆季字!”驼子沉吟片刻,合掌说道:“你这命好,眼下困顿,但天人吉相,好事将至!”阿季半信半疑,紧问他将去哪儿做什么为好?驼子说:“季字上头一撇,这是青龙抬头,中间为木,下部为子,子属水,水在木下,木有水茂,这是一个绝好的字。所以,你宜于向东西北干事,忌讳向南,南属火,木见火焚。”阿季不懂阴阳五行,但听明白他遇水则生,遇火则克,不觉想起砍竹之事。旋即又想:麻子恶我,他不收我的竹子,我有何奈?不禁又郁郁愁闷,抬头又见三三五五船夫进庙,都在庙门口货摊上购买火纸,灵机一动,拔脚就赶回茶社,对二娘说:“二娘娘,我有事可干了!”二娘问要干什么事体?阿季说:“我还要回七里坪的火纸坊去,我去买了麻子的火纸,来河神庙门口卖,这一倒手,利也是不少的!”二娘也为阿季高兴,当下说了许多鼓励话,不提。
自此,阿季走动于七里坪和葫芦镇。麻子见阿季是来买纸的,也不再提及前仇,将纸售他。阿季先是三捆五捆买,再后十捆八捆,生意越大,本钱越大,本钱越大,生意越大。麻子的火纸坊销路一直不好,阿季几乎承包了他三分之一的货量,麻子也允许他可以在火纸坊里多停留,听他天高地阔说些葫芦镇的人情世态,奇谈怪论。这期间,他也偷偷与丑丑交往。
一次丑丑说:“阿季,你越发不像以前了,嘴好能说!”
阿季说:“我这算什么,葫芦镇上人肚里全是新闻,话说得才多哩!”
丑丑说:“葫芦镇真好!”
阿季说:“你去不去,我领你走一趟。”
丑丑却说:“我才不去。”
阿季就拿出一瓶“雪花霜”给丑丑,丑丑闻了闻,说“好香!”却还给阿季。阿季说:“你怎么不要?我特意给你买的!”塞在丑丑的手里就走了。
丑丑重新坐下拨竹绒,心慌得跳,将“雪花霜”擦一点在脸上,总怕擦不匀,被爹瞧见,对着水渠里的水照看时,听见江面上阿季唱歌子:
这山望见那山高,望见一树好仙桃。
长棍短棍打不到,脱了鞋儿上树摇。
左一摇来右一摇,摇得仙桃遍坡跑。
过路君子拣个尝,不害相思也害痨。
郎害相思犹小可,姐害相思命难逃。
5
阿季在河神庙门口卖火纸,卖得出了名,索性将纸摊摆在茶社卖。有买主来,阿季卖纸,没买主来,阿季就帮二娘服侍船夫。阿季腰不疼,腿不乏,一张嘴也能说会道,啥人啥对待,事体处理得滴水不漏。二娘弹琵琶唱歌时,他也吹箫,弦、竹和谐。船夫说:“二娘,你这徒弟精灵哩!”二娘说:“他是我的干儿啊!”阿季也甘心充干儿,并不避讳,越发精明乖觉。入夜,阿季还睡在茶炉边,二娘从楼上下来,一边烫了一壶水酒慢慢地喝,问阿季:
“前三日去火纸坊,给丑丑说透心思了?”
“说了。”
“丑丑怎么说。”
“她脸红,羞着就走了。”
“你没看她的眼睛吗?她眼里会说出话的。”
“我看不出来。她走到坊门口,只说了一句:你不怕我爹?”
“这就是七成八成同意了!阿季,你给干娘说,你没有拉过她的手吗?”
“干娘怎么说这个!”
“阿季还羞口!你要拉手哩,事情到了一定时候,那就不羞了。干娘问你就想知道事情到什么火候上。”
阿季记着孙二娘的话,他真的要试试丑丑待他的心意。再去火纸坊,天赐良机,麻子竟不在,丑丑的哑巴舅在纸浆坊里捞纸,阿季从水轮后进去,狗子没发现,正在土场上啃骨头。丑丑又惊又喜,让阿季站到墙角来说话,木榫还在起落,起落了白起落,遮掩着墙角的两人说话外边听不着。阿季问丑丑:上次他提说的事,怎的考虑?丑丑说:爹是不同意。阿季问:怎么不同意?火纸坊的销路几乎他包了,还能不同意?丑丑说:爹信不过阿季,说阿季越发在外边跑动了,越发染有坏毛病,这号人钱越多,越靠不住,将来没个好落脚!阿季说:他好死板,世事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看人?问丑丑:那你的主意呢?丑丑不说,阿季就瞅着丑丑脸,脸子好白嫩,阿季心就热,伸手去拉丑丑手,丑丑挣了挣,挣不脱,让阿季握住了,像握一团棉絮,越握越小。阿季也糊涂了,丑丑也糊涂了,糊糊涂涂之中,两个人头尾相接,两人做了一个人。等醒来,都出了一身汗,吓得痴痴呆呆,丑丑竟呜呜地哭了。阿季慌手慌脚,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拿巴掌打自己,求丑丑饶了他。丑丑不哭了,说:“爹说你是坏人,你真是坏,你快走吧!”
阿季听丑丑这么说,心又咯噔咯噔发凉,他不走,又要问:“丑丑,你真的看我是坏人吗?”
“你走!”
“你不饶我,你要不答应我娶你吗?”
“已经……我还能不让你娶吗?叫你走,你就快走!”
一块石头落下地,阿季就走了。在葫芦镇里,阿季痛定思痛,想起砸竹坊里的事,又惊又怕,到后来却全化作喜。孙二娘问他情况,他说丑丑同意了,绝口不提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