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蓓呢,眼角也像在笑,嘴角也像在笑,还是轻轻的声音:“谁让你用的是圆筷子。要用方筷子,也接住啦……吃吧,去吃吧,吃到肚子里还不一样了?……”
唉,再发火,有什么意思呢。辛小亮气得咽下一口唾沫,端着“粥泡炸糕”,走了。
食堂就那么几个窗口,卖饭的也就那么几个姑娘。想买饭,又不想碰上哪一位,这是不可能的。何况辛小亮根本没想到孟蓓会成心治他。这么着,在窗口遇见,可不止这一次啦,孟蓓对辛小亮的怨气,这一次也没出够哪。得,这以后,辛小亮只要买饭撞上孟蓓,不是豆腐脑里多搁了卤,咸得没法儿下嘴,就是要吃白菜,她给盛了西红柿,进了饭碗,不端走还不行。有时候,辛小亮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有时候呢,站在窗口,七窍生烟地嚷嚷一通。可气的是,孟蓓还是第一次那个劲儿,不跟你发火,反倒挺得意,笑模笑样儿,细声细气的。辛小亮还是只好一走了事。
辛小亮哪受过这个呀!三次两次,他坐到饭桌前嘀咕开啦:“我怎么她了?她干吗净跟我过不去!……”
“你净喊人家‘白吃饱儿’,又叫人家‘吊眼儿’,不治你才怪!”赵涛——就是孟蓓在火车上也见过的那个“活宝”,眨巴眨巴眼搭话了。
“可前几天还挺顺的哪,怎么……”辛小亮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行啦行啦,包在我身上。‘情报局长’给你调查调查去。”别看赵涛人不大,猴精猴精的,几十里矿区,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自封“情报局长”,是当之无愧的。
果不其然,两天以后,赴涛的“情报”回来啦。
“你得罪人家了。”他绷着脸,神色严肃地说。
“狗屁!我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嘿嘿,就为这个!……是俱乐部老杨头儿告诉我的,你把人家晾啦!……”
天哪!辛小亮一下子明白了。俱乐部老杨头儿就是乔奶奶的老伴儿。敢情乔奶奶那次要给他说合的“食堂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孟蓓!哈哈,自己当初连个名字都没问,现在才知道!他拍拍脑门儿,嘿嘿笑起来,捶了赵涛一拳,把坐椅晃得“吱吱”响。可慢慢的,他不笑啦,心里总有点疙疙瘩瘩的,一肚子心事。说实在的,这也是个聪明小伙儿。他寻思着,我那就得罪她了?至于吗?我当时说啥来的?说啥了?哦,——我说她“是给小科长、写材料的小白脸儿、头头脑脑儿的儿子预备的”。是为了这句话?不,乔奶奶不会把这话传给她呀!哦,是因为说了“人家看不起咱,咱也不高攀人家”?……总之,辛小亮心乱啦。“敢情是为了这,得罪她了?那怎么才算不得罪她?”他想这些的时候,眼前闪出一个卖饭窗口,里面有孟蓓那含嗔带怪的眼梢嘴角,又有孟蓓“治”了他以后那得意的笑……这里面,好像都包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意啊!
小伙子们哪,你们谁也别夸口自己有“坐怀不乱”之勇,看看你们的血性男子汉辛小亮吧,当他从疑惑中恍然大悟,又渐渐品出一点儿味来的时候,竟也忘了自己所固守的对女同志的偏见,从吃“粥泡炸糕”开始,回味起每一次被“整治”的细节来了。虽说只有那么三两次,却被他反复咀嚼。他骂了自己多少遍“没出息”也没用……这天,他又去四号窗口买馄饨。看见孟蓓在窗口里面,隔着五六个人,他的心就开始怦怦跳了。他要了二两馄饨。虽然还是装出平常那种不经意的样子,眼睛却偷偷瞟着窗口里那颀长的身影。雪白的工作服很合体,衬出那圆圆的肩头。松润的鬓发被身边电扇的风吹得飘飘忽忽,有一绺搭在她上翘的眼角上,她抬起右臂弯,灵巧地向上一抹,然后把手里的铁勺一挥,“当”,馄饨盛在左手的搪瓷碗里。
“两毛五,二两。”她和以往一样,重重地把碗放在窗口台上,眼睛毫不躲藏地盯着辛小亮,紧抿着小嘴,下唇轻轻地一努一努。
辛小亮慌慌张张地找出三毛钱饭票。她接过来,找回五张“一分”,往窗台上一扔。“呼”,电扇吹来一股风,把三张饭票吹进了辛小亮的馄饨碗里。“哎呀!”她肩膀一耸,眼睛一闪,作了个怪样,又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伸手把饭票拈出来。“不脏,不脏!……”她的眼睛还是大胆地朝小亮望着,“你骂我吧!”那眼睛好像在祈求。“你才不会骂呢!”那眼睛又有几分得意。
要是以往,辛小亮不又得暴跳如雷才怪!可现在……“唉,也就是赶上你了!”辛小亮瞪着她,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着接过换给他的干净饭票,端起了饭盆。
身后,传来那姑娘的笑声,这是从心里冲出来的笑。吃馄饨的时候,他几次把勺子送到鼻尖上,心里又暗骂起自己“没出息”来啦!
这往后,辛小亮真的“没出息”啦。排队买饭,不喊了,不闹了,老实得像根木桩子。赶上孟蓓卖饭,一站进队,脸就红。这些,瞒谁也瞒不过赵涛——他老跟在他后面呀。得,这小家伙故意用话撩拨他啦:“小亮,怎么如今老实了?不喊‘白吃饱儿’了?”“你没喝酒啊,脸红什么?”……到了饭桌上,赵涛更少不了拿他开心了。小亮端起了粥盆,赵涛问“香不香”;小亮摘下帽子,赵涛问“热了吧”;小亮吃完了,赵涛指着盆底儿说:“还不刮干净点儿,多香甜的棒子面儿呀!”……辛小亮把他推一边去了:“滚滚滚。”赵涛还有“杀手锏”哪:“怎么,过河拆桥啦?你还有用得着我‘情报局长’的时候!……”
可不是!这天上早班,汽笛快响的时候,赵涛来了,兴冲冲地跳进小亮坐的人行车里,得意洋洋地说有“最新情报”,然后,忍不住举起手里的镐把儿,往小亮的玻璃钢帽盔上敲:“太开心啦!太开心啦!……‘吊眼儿’……哈哈,真妙……”往常,赵涛有了那么一点点关于孟蓓的“情报”,且卖关子呢,非憋得辛小亮心痒难熬才说出来。可今天,他根本没心思卖关子啦:“这是第一号‘情报’,第一号!”
“得得得,今晚夜宵店不开门啊。”——赵涛平常净拿孟蓓的一颦一笑当“情报”,拉小亮去夜宵店敲竹杠。
“我请客!”赵涛举手打了个响榧,“孟蓓给胡连国来了个大窝脖儿!……你当只是你的胜利?这是咱窑哥们儿的胜利!”
胡连国是劳资科长胡玉通的儿子,本来和小亮他们一样,是燕南矿的井下工人。可他爸爸让他“支援”了燕北矿。一换了单位,就成了科室干部,不再下井啦。兄弟矿嘛,劳资科也互相协作得不赖。
胡连国追孟蓓了?辛小亮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托膳食料的一位副科长去说合。还说矿长办公室的打字员考上大学走了,正要补一个。透出那口风不说你也明白啦!……你猜孟蓓怎么回答?你猜不着!”
“还不美得屁颠屁颠儿的。”辛小亮说。
“去去去!”赵涛一挥手,“人家孟蓓问了一句:‘他爸爸今儿晚上要是咽气了呢?我靠谁去?!’哈哈……”
“呜——”汽笛响了,人行车“咣当咣当”起动了。赵涛凑到小亮耳边,在轰隆隆的巨响里高声喊道:“她还说啦,科长的儿子,又是科室干部,咱可攀不起,要是个井下工人嘛,差不多……这可是重要信号,重要信号啊!”说完,他又向后一躺,双腿掀起老高,开心地笑着。
“真是笨蛋!放着打字员不干,还挺爱卖豆腐脑……放着白脸儿不爱,爱黑脸儿!”辛小亮摆出一副漠不相干的神情,冷冷地笑着。
其实,赵涛早把他琢磨透了:“别猪鼻子插葱,装象了啊!”他捶了小亮一拳,放开喉咙,反复唱着《解放军进行曲》的第一句“向前向前向前”,在奔驰行进的人行车里晃着。
平常下班以后,辛小亮的眼窝里、鼻翼边,总带着黑印儿,这是他在浴室里用十几分钟“结束战斗”的标志。可今天,他足足在喷头下面耗了半个小时,下午回到了家,按惯例,晚饭应该在家吃的。可今天呢,他没魂儿了似的,终于跑到邻居家,给妈妈留下话,说矿上有事,走了。什么事啊?就是到矿上食堂吃晚饭——孟蓓在四号窗口卖饭哪。吃完了晚饭,心神不定地在山谷里转悠了好久,十点多钟,又进食堂吃了一顿夜宵——也就是说,这一天,他吃了四顿饭。食堂要是不关门,恐怕他还得去吃第五顿!害得他妈白白往商店转悠了一下午,买回来那么多好菜,预备着给他过生日!
用赵涛的话来说,自从辛小亮接到了“重要信号”,就有了十大变化。第一,绝口不提“吊眼儿”这个外号了;第二,晚饭也在食堂吃了;第三,专爱买四号窗口的饭;第四,吃饭愣神儿;第五,也不提什么“打一辈子光棍儿”了;第六……赵涛真不愧是“情报局长”,算是把小亮的心思摸透了。“伙计,咱平常挺冲的啊,这会儿还等什么呢!没胆儿就说一声,老弟撕破脸皮,帮你上门问她愿意不愿意!”这话不假。辛小亮平常对女同志耍横犯嘎,真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什么招儿也没啦。赵涛看着费劲儿,倒比小亮还急三分:“咱矿工搞对象,是‘集体’搞哪!找着一个有眼力的姑娘,不易!”他捋胳膊挽袖子,“反正我是完啦。倒八字的眉毛,绿豆眼儿,又摊上干的这行当,一辈子没人跟!可我小亮哥该有个好爱人啊,多精神的小伙儿,谁看不上他谁瞎了眼!……”这小伙子在井下干了几年,讲起话来总是充大,学老窑工的口气,未免粗俗。可他确有一种为了他小亮哥两肋插刀的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