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栖悦但笑不语,小心地啜饮。
唐炙羞愤地点小厮的脑袋,“就你多嘴!就你多嘴!”
小厮傻笑着受着。
九炎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章栖悦,闻着杯子里散发的香味,看着章栖悦喜欢的样子,悄悄地把自己的水放回原位,然后鼻子使劲嗅着,他一会儿也要给悦姐姐做一杯!
唐炙随手搬了把椅子殷勤地坐到章栖悦旁边,上挑的傲慢目光此刻眉开眼笑,“栖悦,你下节课教我骑马怎样?”
“好啊。”章栖悦答得干脆,不就是天天练,不要命地跑吗,熟能生巧而已。
“真的?!”唐炙激动地站起来,瞬间觉得章栖悦很友善、人太好,他就知道选对了,立即保证道:“我一定好好学,努力上进!不给你丢人!”
课堂的角落里,轩辕上在座位上磨唧,不时瞟向前排章栖悦的座位又闪躲地垂下眼,很怕有人发现他看章栖悦一样。
轩辕上的小厮奇怪地帮小主子移动着东西,确保他每次都能摸到东西,可:“主子,您该去准备了,下节是骑射课程。”
轩辕上惊觉,“啊?”他还想等她身边没人时,跟她说声谢谢,“先去换衣服,走吧。”说完又向章栖悦的位置看了一眼,见唐炙没有走的意思,他便离开了。
聂弓凯站在略显炎热的草坪上,冷眼看过下面的天潢贵胄,他隐约觉得这些孩子不对劲,似乎莫名地兴奋着,有什么东西让他们的心变得浮躁,就像要有宝贝出现,他们静待揭晓。
聂弓凯目光更冷,冷厉地扫过最后排的章栖悦,难怪,原来她来上课了,一位不靠下人牵着不能骑马的千金小姐会马术?
聂弓凯的目光闪了一下,心里也有点期待,“自由活动,两刻钟后回来集合。”
人群散开,很快学堂现有的马术顶尖者向章栖悦的方向会聚,聂弓凯看着,等着这些仍不服输的小子挑战章栖悦的“传说”。
但半刻钟过去了,那边除了传来笑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刻钟后,唐炙带头领着他那帮“兄弟”跃马跑了一圈障碍返回章栖悦身边,聂弓凯远远地看着,唐炙那样火爆性子的人没有一点要挑衅章栖悦的意思,反而像等着被评判的孩子,眼中傲气全无。
聂弓凯凝眉深思,唐炙虽然脾气不好,可不是傻子,相反眼高于顶,普通侍卫的箭术他也不放在眼里,竟会对他向来不齿的小姑娘如此恭敬?
聂弓凯不解,他也听了传闻,但章栖悦才十岁,怎么可能做到?不排除是管胖子想转移注意力耍的手段。可唐炙的行为怎么解释?聂弓凯猛然想起教导九炎落时,九炎落常说的一句话:“悦姐姐很厉害。”莫非她真有那样的实力?
聂弓凯顿觉荒谬,章栖悦是女孩,青山发生的事没有十年苦练是不可能达到的,除非章栖悦一出生就开始骑马。
另一边,章栖悦在所有跑回来的马前转了一圈,“方向和速度可同时调节,跃马前最忌减速。”
“我知道你不怕,这跟害怕没关系,是你在跨越前等待节奏,而不是调整节奏,你要自己衡量马跃的距离,在跃前就调整好,而不是等。”
“手跟不上用脚,调节能完全依靠缰绳吗?”
“你的顾虑就不对,怎么可能看不见?眼睛不能用,感觉还不能用吗?”
“呵呵,感觉要靠你长期练习。”
“马是你的,你不知道它跨越的距离?刚才起步你完全可以更早,怎么也是跨,何不瞬间过去?”
章栖悦站在几个男孩中,解答着他们的问话,女孩子们不热衷,可也站在外围,目光各异地看着她。万静是少有的热烈,恨不得冲过去拥抱让唐炙低头的姐姐。唐炙最可气,每次都带头说栖悦姐坏话,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唐炙站在外围,双手抱胸,心情愉悦地看着她对自己兄弟不吝赐教,而后良心发现地捅捅一直不动的九炎落,“喂,我教你怎么样?”就当回报栖悦“厚爱”,何况……经过一上午的观察,他发现栖悦对九炎落不是一般的好,就像刚才她走出去,也要叮嘱九炎落别乱跑。
唐炙“英明”地总结出,与九炎落打好关系非常必要。咳咳!他收回上午刺激九炎落的话。
九炎落不动,他呆傻地看着人群中的章栖悦,心里一抽一抽地痛,那种悦姐姐不是他的恐惧几乎击垮他的信仰。
唐炙浑然未觉,热情地秀着自己高傲的温柔,“我也是很厉害的,虽然不如你悦姐姐,但教导你绰绰有余,怎么样,要不要赛一场?”唐炙此刻抱着跟九炎落称兄道弟的心,如果为了栖悦必须接受讨人厌的九炎落,他可以非常有心胸地接受他,并对他好,因为栖悦肯因为自己对自己兄弟好,他为什么不可以对九炎落好?
九炎落猛然看向唐炙,眼里的寂寞瞬间变为决心,他只有变得更强、做得更好,代替栖悦姐姐教导他们,那样悦姐姐才又是他的!唐炙说得对,他无权让悦姐姐不选择跟她一样出身的朋友,那就只能让那些人选择他了,他想起栖悦喝热奶橙的样子和现在跟别人说话的情形,心里从未有过的害怕。
所以他决定,他要变得更强,“好!”九炎落坚定地回答!与唐炙赛一场!早上就想了!
两马就位,嘶鸣吐气,摇晃着浓密的尾巴,昂首弹蹄。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干什么呢?”
“他们两个?”有人看清形势后惊呼,“九炎落疯了吧?唐炙的马术无人能及。”
小姑娘掩嘴一笑,“是啊,呵呵,街头一霸嘛,骑马作恶的那种。”
小太监们快速清场,跑道上的障碍被重新规整,地面逐一检查,尽心地为唐少爷的安全保驾护航,至于九炎落,小太监认为摔死最好。
聂弓凯看了过去,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出言制止,以九炎落的能力,他该对自己有准确的定位,这是个机会。
起跑线上聚满了人,章栖悦也和众人走了过去,不禁询问地看了眼九炎落。
九炎落见状笑容又复灿烂,他就知道栖悦姐姐对他最好,看吧,只要他不喜欢比赛,姐姐就会出言制止,九炎落顿时觉得浑身是劲,对悦姐姐摇摇头,眼里充满坚毅的光彩,他一定会赢。
章栖悦没有阻止,她对九炎落的马术有信心,唐炙固然厉害,家人是马背上的将军,但跟九炎落还是有差距,九炎落是用生命在练习每项技能,唐炙则是出于兴趣,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栖悦莞尔一笑,“好好表现。”
唐炙急忙道:“我呢?”
章栖悦乐不可支,这孩子!“你也一样。”
九炎落闻言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漾开,便愤怒地瞪向唐炙,气得恨不得咬唐炙的肉,敢抢悦姐姐对他的鼓励,一定让唐炙输死!
唐炙咧着嘴,笑容灿烂,臭小子,让你知道小爷的厉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自大嚣张!
锣鼓响起!
两匹马急速而出,如离弦的飞箭向前方奔去,一棕一黑两道马影并驾齐驱。
场外顿时响起了加油声,不用听,一边倒全是给唐炙的呼声,至于九炎落是谁估计这些人都不甚清楚,以前经常欺负九炎落的“老人”都已退出初慧殿,新进的人十有八九没跟他打过交道,唐炙又是统领,马术了得是公认的,不呼喊他喊谁!
怯弱的轩辕上被挤在角落里,他“羞涩”地看了眼跑道上的两匹马,又赶紧低下头,唯恐被人看见打他一顿,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手里牵着“营养不良”的马驹,羡慕别人的高头大马。
十息过后,人群中发出诧异的惊叹:“他们怎么还没有拉开距离?”
“唐炙不像在让他啊?”
靠近权书函的小团体,围绕着权少展开议论,一个声音不屑地道:“唐少为了讨好那小子,不会故意想让吧?”
另一个声音贼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唐炙早晨不是截了章栖悦吗?这会儿再送栖悦身边得意人一场胜利,以后还不是想找栖悦就找栖悦?权少,您说是不是?”
权书函站在人群中,周围人自动为他让出宽阔的空间,一身考究的金蚕银丝对襟马装让他看起来富贵逼人。他左手缠着绷带,目光平静地看着场中两马,公正地开口,声音与长相一般透着高贵,“唐炙没有相让。是九炎落马术了得。”
“九炎落?九炎落是谁?”“白痴,就是跑马的九炎落。”
“嘻嘻,他叫九炎落啊!皇子不是‘端’字为中,他连端字也没有,够倒霉的!”
“皇家的事少乱想。”
唐炙的铁杆们见少爷迟迟没有拉开与“仆人”的距离,喊得更加卖力!
“少爷!超过他!”
“少爷!不用手下留情!给他点颜色看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轩辕上渐渐被挤到最末的角落里,连同他体弱多病的马一起,被无视得干净。
一圈过后,九炎落的马在经过章栖悦身边时终于打破齐头并进的局面,超越唐炙半个马身。
章栖悦见状惊喜不已,唐炙的马术她上辈子是领教过的,绝对是同辈无敌,想不到九炎落这么小的时候也已经如此厉害,难怪长大后马术那么神,果然是天赋异禀,马上帝王。
章栖悦心里激动不已,仿佛看着一只逆天神兽成长,独自窃喜。
九炎落没有让“主子”失望,半身的领先渐渐拉大,马速如风踏地若飞,不给唐炙任何超越的机会,速度之快,马势之猛,不考虑任何障碍危险地向前冲,冲破终点时整整领先背后疾速而驰的唐炙两个马身。
鼓声落幕,全场瞬间寂静,九炎落竟然赢了?而且感觉赢得如此轻松!初期的齐头并进就像逗着唐炙玩一样,他有那么厉害吗?他真的是九炎落?
那个被打了,爬起来只会对人笑的蠢货?!
连“端”字都没有的皇子!
“啊?!他是皇子啊!”
“傻啊!他姓九炎!”
稀稀拉拉的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唐炙气得脸色发红,羞愤难当,周围的议论更让他无地自容,还让汗流浃背的他说不出“相让”的话。唐炙浑身难受,第一次遭受奇耻大辱,还是被最看不起的人打败,他更觉没脸见人。
唐炙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笑话他,都看不起他,都议论他输给了一个贼人!
唐炙觉得尊严被人踩进了土里,牵着马扭头想走。突然眼前递来一块毛巾,章栖悦两眼含笑,充满了不可置信,声音中满是兴奋,“你竟然只输了两个马身,太厉害了,就是我也不敢说现在能赢他两个马身。”她下意识比照的是以后的九炎落,刚才九炎落赛马的身影让她仿佛回到了昔年九炎落力压众国大将的混战时期。
唐炙闻言脸唰地红了,“真……真的?”章栖悦也赢不了九炎贱人,好吧,九炎落。
章栖悦使劲点头,眼睛璀璨,仿佛她昔日的好友唐炙扬眉吐气地赢了九炎落一样。她真没见过唐炙和九炎落赛马,唐炙的将军梦过早被权势倾轧毁损,前世轩辕佳死后,唐家一门陨落,他已再不碰马匹,几乎快让章栖悦忘了唐家祖辈是马背上的强者,逐水草而居的守边大将!
唐炙顿时也笑了,心情立即好转,感觉自己赢得扬眉吐气!
但又瞬间觉得不对,他输了吧?可见章栖悦笑得真心实意,隐隐含着惊叹,又觉得是真的,管他呢,栖悦说他厉害肯定厉害。
九炎落傻愣愣地独自杵在一边,他赢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努力与黑山奔跑!超乎自己意料地赢了!栖悦呢?栖悦不是该跟他一样惊讶、高兴,然后兴冲冲地夸奖他,他会又兴奋又谦虚地低下头冲着脚笑吗?他还会觉得赢得尽管吃力,可能让她跟他一样欣喜,什么都值得,可是……
九炎落看着他希望的待遇,落在输了的唐炙身上,脑中一片空白,他哪里做错了吗?还是刚才赢的不是他?悦姐姐为什么在夸奖别人,他刚才是不是做得不好?肯定是!九炎落立即诚惶诚恐地检讨,努力想他哪里做得不对。
可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做错了什么。
九炎落身边空荡荡地孤寂着,除了黑山鼻孔中偶尔的吐气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唐炙身边越聚越多的人影,诚惶诚恐。
九炎落觉得很害怕,不知错在哪的恐惧让他不敢有任何举动,他呆呆地看着人群,手脚无措地待在原地,久违的孤独感顺着他心里开启的缝隙爬遍全身,让他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一个人被丢进慎刑司被按着头观看受刑一样。
鲜血、放大的瞳孔、狰狞的表情,瞬间向他扑来,他不得不紧紧握着缰绳,才能看清眼前的现实。
他不想被抛弃,他会做好,真的。
轩辕上瘦弱的身板在流动的人群中左躲右闪,企图找一个不妨碍众人的位置站定,但这渺小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他被人挤来挤去,人们还趁机掐他。
轩辕上突然一个踉跄,惊觉绊到了人,吓得赶紧低头赔不是,条件反射地蹲下身用袖子给人擦鞋,几乎要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新的,我真赔你新的……”轩辕上担心对方不相信,急忙脱下自己的新靴子要给对方穿上。
可轩辕上一抬头,对上一张让他惊讶的脸,是刚才赛马赢了的十三公子,他是好心姐姐的弟弟!
轩辕上眼里立即露出崇拜的目光,觉得两人应该能近一点,便试探地小声道:“你……真厉害,竟然赢了唐公子。”
“……”
轩辕上说完,久久等不到回应,壮着胆子抬起头,见对方对着好心姐姐的方向发呆,便悻悻然不敢说话,过了会儿,自卑心又起,小心地避开好似不高兴的他想离开。
轩辕上还没走两步,就被一股力量猛然推到地上,耳边响起一群孩子稚气凶狠的声音,“小子,你本事了,去跟九炎小贼说话!想走他的老路让他收留你是不是!告诉你,想都别想!”说着抬起脚,绣着金线的靴踩在轩辕上瘦白的手上,直到听到轩辕上的惨叫才罢手,“也不看自己什么东西,章小姐肯不肯庇护你!”
“就是,巴结九炎贼人也没用,他当年比你还孬种,不就是仗着章小姐宠他才有今天,现在竟然还敢赢唐少爷,害得章小姐去安抚,白瞎了章姑娘对他的心,只会给章姑娘闯祸!”
“贱人就是贱人!不懂几斤几两!只会给主子们添麻烦!”
九炎落蓦然回头,目光如挣扎的凶兽,迷惘、凶残。
几个孩子心里一怵,但又立即挺直腰杆回视,可还是为了自身安全后退一步,“看什么看!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唐老爷是边疆大将,章姑娘的爹也不敢轻易得罪唐家,你竟然赢了唐家少爷,也不撒泡尿照——”小孩没敢说完,撒腿就跑。
跑出很远,才拍拍自己胸脯喘着气道:“眼神好可怕。”
九炎落见人走了,突然像被抽干力气般无神地望着远处的草地,他做错了吗?他是不是做了让悦姐姐为难的事?
轩辕上小心地爬起来,捂着青肿的手敏感地看了眼九炎落,他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心细,他察觉出,刚才那些人并不是要打他,而是借着打自己骂九炎落。
轩辕上小心地看了眼九炎落,唯恐他迁怒,慢慢地避开他,可又忍不住回头,心想,他以前也跟自己一样吗?经常被欺负?可……轩辕上立即不相信地垂下头,九炎公子马术了得,课业也好,怎么会跟自己一样又笨又学不会,还是那种身份?
轩辕上默默地转身牵起与他一样瘦弱的小马,悄悄离开。
唐炙向来脸皮厚、没心机,被在乎的人一阵吹捧后更觉得自己了得。本来嘛,刚才他发挥不错,又觉得比以前进步,若是在青山上绝对能挑战前辈,所以他也觉得是自己好,只是九炎落更好而已。
不一会儿,唐炙又精神抖擞,觉得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章栖悦看着唐炙宽头阔脑、憨傻装精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望着他在朋友中左右逢源,安慰众人他依然生龙活虎的笑脸,不知怎么的,想到他未来也许能与九炎落君臣相助,征讨天下。
那样唐炙就不会弃武从文,摆弄他永远弄不懂的注解、八股。
想到九炎落,章栖悦不禁在人群里找他,看到他后,快速挤出已经被包围的唐炙,向一旁的九炎落走去,“喂,怎么了?”她与往常一般拍拍他的肩,帮他松了手里的缰绳。
见他仿佛很落寞,笑了下,“不高兴了?”
九炎落老实地点点头,好伤心,很难受!心里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