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左琴科
实话告诉你,生病的时候,我宁愿躺在家里。
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医院里或许敞亮点,也文明点,就连饮食该含多少卡路里也想得比较周到。不过正如俗话常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
有一次我因伤寒进了医院。家里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我极度难忍的痛苦。
出乎家里人的预料,他们这种期望落了空。因为我碰到了一家十分特别的医院,那里并非一切都尽如人意。
病人刚送来,正给他登记呢,他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块牌子:“领尸时间:三点至四点。”无论如何,病人心里的恐惧加深了。
我一看到这张告示就不由得天旋地转起来,恐怕别的病人也有同类感想。主要是我正发着高烧,也许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来这么张告示,心里的阴影更深了。
于是,我对正在给我登记的那个汉子说:
“我说医生同志,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挂这样一个缺德牌子?不管怎么说,这不更增添病人的痛苦吗?”
这位医生,也许该叫医助吧,听了我的话,不禁大为惊讶。他说:
“你们瞧瞧,一个病人,走路摇摇晃晃的,烧得嗓子眼差点冒出烟来,还到处挑毛病。等你病好了——我看难好了——到那时你再批评吧;要是好不了,我们可真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了,在三点到四点的时候让人来领走,到那时就够你受了。”
我真想打这位医助一记透彻云霄的大耳光,可我已经高烧到三十九度了,根本就没有力气和他吵下去,只对他说:
“等着瞧吧,你这巫医,我的病会好的,到那时再和你算帐,医生能用这种话刺激病人吗?你这是在精神上坑害病人嘛。”
医助见一个重病号能如此自如地同他吵架,大为吃惊,就不说什么了。接着跑过来一个小护士,冲着我说:
“来吧,病人。到洗刷间去。”
一听这句话,我心里又一阵发紧,我说:
“最好叫浴室,别叫什么洗刷间,”我说,“这听着文雅一点,对病人也显得尊敬嘛。再说,我又不是头牲畜,干么要洗刷呀。”
护士说:
“你哪像个病人呀,对什么事你都提意见。说句实话,恐怕你的病多半是好不了啦,因为你管闲事管得太多了啦。”
说着,她把我带到浴室,吩咐我脱衣服。
当我把上衣脱掉时,忽然发现浴池水面上露着一个脑袋。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个老太太坐在浴池里,大概也是个病人。
我对护士说:
“你们简直太混帐了,你们把我送到哪儿来了?这是女浴室呀,有人正在里头洗呢。”
护士回答说:
“那是个病老太太。她正发高烧,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了。你不用管她。你放心大胆地脱吧。我们马上就把老太太从浴池里捞出来了,给你重新换上水。”
我说:
“老太太糊涂了,可我还是清楚的吧。眼看浴池里有个女的,我心里实在不舒服。”
正在我与护士僵持之时,那位医助走了进来。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难侍候的病人,”他说,“简直是蛮不讲理,这也不顺他的心,那也不合他的意。一个快死的老太婆洗个澡,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这老太婆说不定已经烧到了四十度,稀里糊涂什么都顾不得了,恐怕连看东西都像腾云驾雾似的。退一步说,凭你这付尊容,难道就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五分钟?说实在的,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些不省人事的患者,至少他们对我们所安排的事不提任何意见,不会挑毛病,也不会和我们搞学术讨论。”
正在洗澡的老太太这时开了腔:
“快把我扶上去,要不我就自己上去,看我不狠狠地揍你们。”
他们立刻就去张罗老太婆出浴池、吩咐我快脱衣服。
趁我脱衣服的工夫,他们把浴池放满热水,根本没冲洗一下,就要我坐进去。
他们已经摸透了我的脾气,所以不管什么事,都尽量顺着我,不再同我争辩了。可是等洗完澡,却给了我一套不合身的大号衣服。我以为这是对我报复,有意拣了尺码不对的衣服给我穿。不过后来我发现,这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且已形成了规矩。他们这儿的规矩是小个儿穿大号,大个儿穿小号。
再说,我那套衣服比别人的还好些。我那件衬衣上医院的印章在袖口上,还无伤大雅。其他病人衬衣上的印章有的在背上,有的在胸前。这在精神上很伤患者的自尊心。
由于我体温不停地往上升,就没有去和他们争辩这些事。
我被送进一间病房,面积不算大,里面却住着三十来个各种各样的病人。有几个看来病情很重,有些相反已经快好了。有的人在吹口哨,有的在下棋。还有的在病房里窜来窜去,念着各个病床床头上写的字。
我对小护士说:
“我别是进了精神病医院吧,我以前也进过医院,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人家医院到处都安安静静,有条不紊。你们这里简直像个菜市场。”
护士说:
“也许您想让我们把您送到单间去,再给您派个警卫赶苍蝇捉跳蚤是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嚷嚷着要找主治大夫,但来的却偏偏又是那位医助。我当时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一看见他竟昏了过去。
大概过了三天,我才醒过来。
小护士告诉我:
“哦,您可真是命大。您经受住了所有的考验,有一次我们不小心把您放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可您竟没有掉到外面去。现在如果不再从周围的病人那里感染上别的病,那就可以衷心祝贺您恢复健康了。”
我这体质真还算过硬,除了传染上一次,再没什么毛病了。眼看就要出院了,突然得了小儿百日咳。
护士说:
“您大概是从隔壁的病区传染上的。那是儿科。您准是不小心用了百日咳病孩用过的餐具,通过这个媒介传染上的。”
我的体质总体上还算不错,没多久,我又开始康复。可是快要出院时,我又吃了不少苦头,又病了。这次的病是神经性的。皮肤上出了许多神经性小疹子,像斑疹似的。大夫说:“你神经别再紧张了,慢慢会褪下去的。”
大夫说不让紧张,可我能不紧张吗?因为他们不放我出院。他们一会儿说把出院的事忘了,一会儿说缺点什么手续,再不又是某某人不在,无法注销。后来有一回病人的家属全都拥来探望,医务人员忙得脚底朝天。那位医助说:
“我们医院里挤得满满登登的,根本没有时间给病人办出院手续。再说你才过期六天,就吵得四邻不安。我们还有好了三个星期没出院的呢,人家都耐心等着。”
在我不断的寻问下,他们很快就让我出院了。
我回到了家,妻子对我说:
“你知道吗,别佳?一个礼拜以前,我们还当你已经去了极乐世界呢。那天我们收到了医院的通知,上面写着:‘接到通知后速来医院领取您丈夫的遗体。’”
我妻子魂不守舍地赶到医院;看了死者以后,才知不是我。那里的人向她道了歉,说是会计室弄错了。他们那儿另一个人死了,不知为什么却当成是我。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痊愈了,只不过出了一身神经性的疹子。由于这件事,我不知道什么缘故感到很不是滋味,真想跑到医院打一架,可一想起那里的情形,我又打消了此念头。
从那以后,我生病就呆在家里。
在谢肉节上,阿列克谢·伊万内奇长官向众人讲起他以前所遭受的各种痛楚,他最痛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库里岑;一个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