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实情,生怕会因此丢了饭碗。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骠骑兵知道原因,但都很谨慎。车夫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未曾漏出只言片语。这样一来,秘密依旧是秘密,虽然有半打以上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胡言乱语,自己倒出了全盘计划。她的话虽颠三倒四,但寸步不离她的病床的母亲也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这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最后一致认定: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和那小子是命中注定的,是命就逃不掉,不管他是穷是富;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的理由辩解的时候,道德格言一类的东西就被吐露出来。
接下来,小姐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却再也见不到弗拉基米尔这个客人了。以前那种冷遇使他不敢再来。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把玛利亚嫁给他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除非他死了,他才会取玛利亚为妻。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加夫里拉夫妇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利亚。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玛利亚找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倒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她醒来以后总算还是健健康康的。
另一个灾殃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玛利亚继承了全部资产。但是,金钱不能平抚她悲痛的心,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求婚者一批批地踏入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家里,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总是摇摇头,然后垂下头去。弗拉基米尔已不在人世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在莫斯科牺牲了。玛亚利认为,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她的乡邻知道了这一切,无一不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但愿他能够战胜这位处女那哀怨的贞节之心。
再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和《若亢特》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出征时仅仅是十几岁的小娃娃,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个个均已成了堂堂的男子汉,他们胸前挂着勋章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她们纵声大叫:乌啦!并把帽子扔到空中。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日子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村,无缘目睹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腾的场面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爱慕者。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说,他还有一张白净可爱的脸蛋。他二十六岁左右,回到自己的田庄休假,他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惟独对他另眼相看。有他的时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并显得特别活泼。我们不能说她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布尔明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正好具有赢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饰,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然。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睛肯定都会紧追其后。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纷飞的流言却常常传说他以前是个荒唐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无损于他的名誉,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的骠骑兵沉默时,却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因为,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挑动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像力。玛利亚不能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大概早已看出她对他那种不同一般的眼神。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他是否是有所顾虑呢?那他又在顾虑着什么呢?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惯伎吗?她很想知道自己对于一切猜疑的答案。她好好想了想,认定胆怯是惟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种办法来给他鼓劲。她甚至为自己编好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并且着急地等待着罗曼蒂克式的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归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至少,布尔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双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起来,她为自己计划的美丽爱情该有个结果了。邻居们已在谈论结婚的事,好似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喜在心头:女儿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摆纸牌卜卦,布尔明走进来,开口就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哩!”老太太回答,“进去吧!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我在这里等你们。”
布尔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许下心愿:“希望事情今日就有个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一株柳树下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手里捧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衫裙,俨然是浪漫小说里的女主角。互相问候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中断谈话。这样一来,便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态,或许只有陡然的、决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就这样发生着,布尔明分明感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于是便说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怀,并请她倾听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真的,我已疯狂地爱上了您……”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脸红了,头垂得更低。
“我行为不慎,放纵自己天天见您,天天听您说话——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
“可我们之间有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赶忙打断他的话,“我是不可能做您的妻子的……。”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她说,“我知道,您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他死了,您为他死守贞洁……亲爱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别再剥夺我最后这个自宽自解的机会:我想,您或许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您听了我的故事……等一下,看上帝的份上,您别插开我的话题。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或许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盯着他的脸。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算起来,这已经是结婚的第四个年头了,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谁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今后会不会见她一面!”
“噢!天啦,这是为什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说下去!等下我也给你讲关于我的……别停嘴呀!你快讲下去!”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赶路去维尔纳,我必须和那里的团队接上头。有一天晚上到达一个小站,时间已经晚了,我吩咐赶快套马,突然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再等等。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绪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进。我等了许久,雪也不见停。我不耐烦了,便吩咐再套马,冒着暴风雪上路了。车夫想把雪橇沿着河面赶,那样要缩短三公里的路程。河岸堆满了雪。车夫错过了拐上大道的路口,这一来我们发觉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没有停,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灯火,于是吩咐往那儿赶。我们驶进了一个村子,木头教堂里有灯光。教堂大门开着,栅栏门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走来走去。
“‘快点!快点!到这里来!’几个声音招呼着我们。
“我吩咐车夫赶过去。
“‘啊!我的老天,你怎么现在才来?’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晕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办,再不见你的影子,我们就要回去了。赶快下车吧,老兄!’
“我默默地从雪橇里跳出来走进教堂,教堂里燃着两三只蜡烛。一位姑娘侧卧在昏暗的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另一个姑娘正在给她擦太阳穴。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您终于还是来了!您差点送了我们家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问:‘现在就开始吗?’
“‘好吧!就这样,开始吧,神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们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长得非常漂亮……我犯了个错误,真是不可理喻、不可饶恕的错误呀!……我贴近她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个男子汉和一个贴身使女搀扶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接着,神父给我们举行了婚礼。
“‘她现在是您的妻子了,您可以吻她了!’他们对我说。
“那位姑娘转过苍白的脸看我。我的嘴刚要放下去……她大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
“她颓然倒地,失去知觉。所有的目光都集在我身上,并且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转头便跑,出了教堂也没有人跟上来,我赶紧跳上雪橇,大声说:‘快走!’”
“呀!我的上帝!”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叫起来,“您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最后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布尔明面色痛苦地摇着头,“我甚至不知道我结婚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那时我把我那犯罪的恶作剧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已经过了三个驿站。我过去的跟班在行军时也死了,因此我已经没有希望找到那个姑娘了,我对她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又残酷地报复着我。”
“上帝呀!上帝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喊着,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您吗?真的是您吗?……那么,请您仔仔细细地看看我……”
布尔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脸色发白……双腿一软瘫软在她脚下……
我因伤寒住进了一家特别的医院。在那里,事事都出人意料,使病人的精神和肉体受到极大的伤害。后来,我竟然活着离开那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