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巴黎后，维克多·雨果离开了美季埃路10号的寓所，搬到龙街30号的一间阁楼上，同他的表弟阿道夫·特雷布歇——索菲的内侄，住在一起。阿道夫从南特来到巴黎求学，在大学法科学习。两人合租了阁楼一个大房间。他们把它一分为二，隔作两间：一间作客厅，客厅里最奢侈的装饰是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壁炉，上面悬挂着从图卢兹“百花诗赛”中得来的“金质百合花”奖章；另一间不过是一道窄空档子，光线幽暗，勉强容得下两张吊床。两个人合用一个衣柜——这对维克多来说，已绰绰有余了，他一共只有3件衬衣。但南特来的表弟却不同，像所有初到巴黎的外省人一样，内衣内裤一大堆，生活有条有理，内衣按洗涤的先后取来穿着，内衣一多，最先洗的没等再穿又都发黄了。而维克多因仅有3件衬衫，必须每件从洗衣房取来才能穿，所以每一件都很洁净，白得耀眼。
在困难的处境中，沉思漫步成为青年雨果的一大乐事。磨破的袖子、穿坏的鞋子，这一切都使邻居和路人不无诧异地望着他，以为他是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幻想家。他并不急着找事做，他在漫步、思考，要将因母亲生病而搁笔的长篇小说《冰岛的汉》继续写下去。这部小说的情节如何安排？照哪本书的路子去写？瓦尔特·司各特有些东西倒可以学一学：历史情调和戏剧性的情节。读者喜欢读紧张有趣的故事，维克多在写这部小说时迁就了读者这种猎奇心。他笔下的冰岛汉是一个神秘孤僻的人物，住在洞穴里，用人的头盖骨作杯子喝海水——神秘、恐怖。小说既有骇人的情节，也有美好、理想的爱情。
天黑下来时，维克多的肚子也饿了。他上街买回一个小面包，生怕别人看见，便将面包藏起来带回阁楼——这就是他的晚餐，另外，还有一点奶酪，一块用6个苏买来的羊排。
后来，雨果在《悲惨世界》里，用马吕斯这个名字再现了他在龙街的这段生活境况：“在马吕斯的生活中，有个时期，他亲自打扫自家门前的楼梯平台，到水果店里用一个苏买布利奶酪……他买一块排骨，自己煮熟后要吃三天：头天吃肉，次日吃油，第三天啃骨头……”
但在这贫穷的岁月里，雨果坚守着严正的尊严，他尊重自己也赢得别人对他的尊重。他不借一文债，对谁也不卑躬屈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总有一天他会干出一番事业，对此他深信不疑。1821年8月3日，维克多·雨果写信给他未来的岳父皮埃尔·富歇先生：
“总之，无论前途怎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不要丧失信心，希望是一种精神力量。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通过高尚的道路获取幸福。假如我们失败了，我们只能归咎于天命。请不要害怕我的这些狂妄的思想。请您记住，我必须历尽艰难，而现在我的整个前程——正如我看到的——都还打着问号，但我绝不气馁。也许您的女儿把自己的柔情献给一个会随机应变、看风使舵、乖巧地伸手乞求命运之神恩赐的人更好一些……然而，这种人难道会把她当之无愧的爱情献给她吗？在一个没有激情的人身上，能领略到真正暖人心怀的温存吗？我打着寒颤向阿黛儿提出这些疑问，因为我知道，我除了想使她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无法表达的愿望外，我不能为她提供别的幸福保证……”
收到雨果的信，富歇先生立刻给这位年轻人回了信，他说：“看风使舵的人在诚实之家是不受欢迎的客人。”看来，富歇先生是在激励维克多，因为他从未怀疑或低估他的能力；但他认为，结婚之期尚远，维克多不宜常到他家里去。富歇太太常领女儿到卢森堡公园散步，这个时候，富歇夫妇则准许这对恋人在公园会面；但在夫人的监视下，短暂的相会还来不及倾吐衷情便又匆匆分手。因此，维克多常借纸笔来抒发情怀，他向深爱着的人诉说心中的爱情：在我们身上有一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非物质的东西，这个东西好像放逐在我们肉体中，肉体消灭后，它还是永远地存在着。这个本质比较纯洁而个性比较善美的东西便是我们的灵魂。是灵魂创造出了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深情，产生了上帝和天堂。我把事情由高深处谈起，但要完全明白须得是如此的……当两个灵魂在人海中长久地如此地找寻，到底算找到了，当它们觉得它们是相配的，它们是互相了解的，它们是合得来的。总而言之，它们彼此是相似的，于是乎在它们之间安置起一种和它们一般纯洁而又热烈的结合，始于人间而尽于天上的结合。这种结合便是“爱”，真真的爱。实标上这是很少的人所想到的，这种爱是种信仰，能够神化爱的人，使他生活在忠诚及热爱之中，而最大的牺牲，在他便是最甜蜜的快乐。这便是你使我感到的爱……按世人的理解，爱情就是肉欲的渴望或糊涂的迷恋。一旦占有了，这种意向就会熄灭。离别就是爱情的消失。在人们对“爱情不是永恒的”这句话作如此奇特的解释时，你当然会听到人们的这种说法。唉！阿黛儿，你知道吗，“爱情”意味着痛苦！他们的爱情表面看来如此强烈，实际上又是如此微弱。不，精神上的爱才是永恒的，因为感受着这爱的实体是不朽的。爱是两个灵魂而不是肉体的互相吸引。然而，这里要注意，绝不能走极端，我并不是说肉体对于初萌的爱情无足轻重，因为，如果它不重要，那么性别又起什么作用呢？……
1821年10月20日
在维克多的心中，阿黛儿近乎完美，“使我安心的是你性格中的许多高贵并纯朴的地方，能抵抗你的镜子所显示给你的那些东西。如果一个人是很美的，当是他美丽而又朴素的时候！你呢，你是美在优雅并质朴的。我至爱的阿黛儿啊，请保持着这种天神们的美德吧。没有了它，便失掉了灵魂的高贵和爱情的纯洁。请想想吧，你是世界上的模范，是你满足了我对女性的德行所怀有的热烈的理想！”
有时候，阿黛儿也需要静下来，倾听恋人诉说他的烦恼。1821年12月7日，维克多致信阿黛儿：你绝想不到有多少烦恼在围攻着我。除了我的日常的苦闷和忧郁之外，我还得忍受着一切文学方面的可恨的烦闷。我不明白是什么魔鬼把我牵入到这种职业之中，每走一步都会遇见一些隐藏的敌意和卑鄙的妒恨。这真叫人丧气。我真为文学抱屈。我每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一群敌人在向我进攻，而我对这些人是从来没有得罪过的，甚至绝大部分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这真是无聊之至。我本想让你对这高贵的文艺工作产生巨大的敬意；无奈我不得不承认，在这里我们首先见到了人性中各式各样卑鄙的表现。这好比一片大泥淖，如果你没有两只翅膀把你提起来，你便会掉下去。而我呢，我没有才艺给我作翅膀。但是，由于个性倔强，我把自己孤立了起来；有的时候，我见了这些伤害我的企图，只想付之一笑……但是，我今天处在一种好动肝火的情况之下，它们特别使我烦躁，如果我处境顺利，这类事是只应令人厌恶的，而现在却使我十分恼怒……
对于维克多来讲，除了爱情，最重要的便是他的创作。他试图把心爱的人也吸引到他所热爱的这一事业中来。可阿黛儿却坦率地对他讲，对于诗歌她一窍不通：“我承认你有智慧，有才华，可惜我不会估价它，它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这些话常引得他微微一笑，他马上对阿黛儿解释诗是什么：“简言之，诗便是美德的表现。善良的灵魂和华美的诗才几乎是分不开的。你应当这样来理解诗：它发自内心，既可以表现为美的行为，也可以用隽永的诗句来表现。”
可阿黛儿依旧迷惑，她写信问道：“你要我相信我懂得诗歌，可我从来没有写出过一句诗。诗句不就是诗吗？”
回信中，维克多耐心地解答：“当我说你的心灵理解诗歌时，我只是给你指出它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才能。‘诗句不就是诗吗？’你这样问。单独的诗句并不是诗，诗存在于思想里。而思想来自心灵。诗句只是罩在漂亮躯体上的华丽服饰。诗也可以用散文表现，但只有在崇高和优雅的诗句中它才最为完美………”
谈到创作，自“百花诗赛”之后，维克多和苏迈先生也一直有书信联系。有一天，维克多的阁楼里走进一位40岁左右的美男子，头发蓬松，态度和蔼，面带微笑，这就是苏迈先生。他新近来巴黎居住，两人一见如故。法兰西剧院正在排演他的剧本《克吕泰墨斯特拉》。通过苏迈，维克多结识了担任该剧主角的著名悲剧演员泰尔马（1763—1826），还结识了女作家莎菲·盖夫人（1776—1852）。后者称赞维克多的诗才。她见到维克多年轻的学生般的容貌并不惊奇，因为她也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德尔菲娜，也会写诗，而且写得很好。她建议举行一次晚会，让两个天才的诗人朗诵各自的诗作。
在莎菲·盖夫人家，维克多见到了可爱的、身材苗条的德尔菲娜·盖小姐，她把他当作兄弟一般对待。据莎菲·盖夫人讲，有一年秋天，德尔菲娜14岁，当她独自在乡间树荫下散步时，忽然不学而能地作起诗来。母亲是个作家，并不反对女儿写诗；但她根据自身经验，知道一般人都看不起女作家。因此，反复开导女儿：穿衣服像女人，用语像男子。
1822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在阿贝尔住处的一次聚会上，维克多收到了一份令他喜出望外的礼物——他的诗集的排印清样。原来，慷慨的阿贝尔见弟弟没有钱出版自己的诗集，没跟他商量，便将他的诗稿悄悄拿走，并自己出钱交给了一家印刷厂印行。诗集于6月出版了。这是维克多的第一本书——《短歌集》。封面为灰绿色，印数1500册。阿贝尔又委托朋友的舅父——王宫广场的贝利西耶书商销售；那位舅父碍于情面关系，也就同意了。
书，已经陈列在书店的橱窗里了。
书的作者在橱窗边来回徘徊，不时地朝书店门口张望：有没有顾客来买？谁会是他这本书的第一个陌生读者？
书摆出去不到一刻钟，一个顾客走了进来，买走了一本。此人是路易十八的御前侍读，名叫梅内仙。
路易十八看了看封面，打开，认为书装订得太坏了。但仍命令侍读给他读里面的诗，而且亲自动手作眉批。他不喜欢革新的文艺，批评多，表扬少。但他在谈到自己的那首短歌的边上批道：“绝妙。”在他看来，这是最好的一首。
国王路易十八决定奖励这位年轻的保王党诗人，给他每年1000法郎的津贴，从国王的特别基金中支出。
诗集的销售也出人意料地迅速。第一版1500册仅4个月便卖完了。印刷者和书店从每册3法郎50生丁中拿去3法郎，维克多每册得50生丁稿酬，共计750法郎。
有了每年1000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加上文学创造所带来的稿酬，维克多·雨果觉得可以结婚了。但要结婚，首要的一件事是要请求雨果将军的同意。在阿黛儿的鼓励下，写给父亲的信终于发出了。接下来的几天便是焦急不安的等待。维克多对于这项请求，不是不感到烦恼和担心的。雨果将军在妻子死后不久，于1821年7月20日再次结婚，将军的第二任夫人——即将军18年的情人，会不会劝他反对？维克多和阿黛儿私下商定，假如父亲不同意，他们就私奔，到外国去举行婚礼。可他们的担忧纯属多余，父亲根本没有责备儿子对富歇小姐的爱情。仁厚的将军不但允许了请求，并且亲自出面向女方家提亲。他致信皮埃尔·富歇先生：
“我因多年在外服役，不能像你似的，深入认识我们的孩子，认识他们的品质。我知道维克多感觉很灵敏，心地很纯洁、善良。而且，他别的方面也是和这两种优点相对应的。我现在把这一颗心，这一些德性敬献在令嫒的足下。……维克多托我向你的女儿求婚，他自信能保障她一生的幸福，并且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幸福。……可以说，他已有了一些资本，可以献给富歇小姐一种体面的身份、不少希望和广阔的前程！……只要一接到你的复信，如我所期待的，我当立即按照民法第76条的规定，同意维克多的请求。”
收到将军的信，富歇先生立即复信如下：
“令郎维克多正如你所推想的那样。此外，他个性严谨，这对青年人来说，可以弥补经验阅历之不足。尤其难得的是，他兼有志行高尚和思想清楚两种优点。因此，你所提出的建议对小女阿黛儿和我们一家都是一样可喜可贺的。为此，我欣然同意你的建议，而且，在我这方面，尤其感到快乐，因为他们两人的婚事将加强一种悠久的友谊，这友谊对我来说，是十分可贵的，而你也一直没有忘记。”此外，富歇先生在信中对自己不能给女儿更多的陪嫁表示遗憾，他只能给女儿价值2000法郎的家具、服饰和现金。富歇先生还允诺新婚夫妇可以住在家里，得到照料，“直到他们能独自建立自己的家庭为止”。
现在已万事俱备，只差未婚夫的一份受洗证书了。将军已记不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但他认定儿子未受洗礼，索菲一向信奉伏尔泰主义，她肯定没有给孩子洗礼，“维克多信仰宗教，但不是信仰一种宗教”。
依照维克多“卓越的朋友”德·拉默耐先生的主意，维克多要求将军证明他的孩子在意大利时接受过洗礼。将军证实了所需的一切，拉默耐则给了维克多一份婚礼所必不可少的忏悔证书。
维克多没有把750法郎稿费用作一年的生活费，而是把它一次花光，买了一条法兰西羊毛围巾，成为聘礼中最为辉煌的一件。
1822年10月12日，婚礼仪式在圣苏尔庇斯教堂举行。证婚人由阿尔弗雷·德·维尼和苏迈二人充当。维克多在戈尔迪寄宿学校的老师、朋友皮斯卡拉亦从南特赶来参加婚礼。遗憾的是，雨果将军没能出席儿子的婚礼。
富歇先生在家中摆设了婚宴。宴席之后在军法会议的大厅举行了舞会。这里正是当年拉奥里将军——维克多的教父被判处死刑的地方。维克多的两个哥哥也出席了婚宴。阿贝尔跟平时一样乐呵呵的，有说有笑。欧仁却很反常。皮斯卡拉注意到了欧仁异乎寻常的激动，他似乎失去了自制力，尽说些稀奇古怪的疯话。皮斯卡拉没有惊动来宾，悄悄告诉了阿贝尔，两人带走了这个不幸的人。夜间，欧仁狂暴的精神病不断发作。这个性情抑郁的青年，觉得自己是受迫害的牺牲品。他深深地单恋着阿黛儿，长期以来经受着残酷的嫉妒的折磨，一旦看到弟弟成婚的这种幸福场面，终于不能承受，导致精神崩溃。
幸而这天晚上，新婚的夫妇对发生的悲剧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俩渴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们同在一间屋子里，彼此相拥而眠。品行端正圣洁而想像热烈的维克多，在新婚之夜，自是极为兴奋，他终于拥有了身边这位在他看来是美的化身的姑娘。
这是一个幸福的新婚之夜。怀着激情，维克多体验到了那种把肉体的快感和人类的高尚快乐合而为一的要求。“哪里有真正的婚姻，哪里才有理想之光。”后来有一天，他写道：“合欢床上，朝霞划破了黑暗……这是真正的极乐世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快乐。爱，或者曾经爱过——此一足矣。别的一无所求。”在他书写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曾为他深爱的年轻妻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看破红尘的女人——她只想做他名义上的妻子。尽管如此，雨果还是永远忘不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一天，他们曾共同领略过的那种几乎是超凡入仙般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