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神童”与“百花大师”
一八一九年底，雨果三兄弟联合创办了一个文学刊物。他们给这个刊物命名为《文学保守者》，这个名称显然与夏多布里昂的保皇派刊物《保守者》有关。
《文学保守者》从一八一九年十二月到一八二一年三月，共出版三辑三十分册。合作者的队伍在不断壮大，连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亚历山大·苏迈、艾米尔·台尚等也都成了它的骨干分子。然而，其中撰稿最多的还是维克多。他用不同笔名发表各种各样的东西，几乎包揽了《文学保守者》一半版面。从思想来看，雨果的文章，都显示出保王主义的烙印。其中最有影响的，还是那首《悼贝利公爵》。
贝利公爵原本是极端保王党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自然也是自由派的眼中钉了。一八二○年二月十三日晚，公爵与夫人一起去歌剧院看戏，退场时，被一个名叫卢维尔的马鞍匠用刀刺死，卢维尔也被判死刑。贝利公爵的死，给极端保皇派以沉重打击。在他们的反扑下，原来的内阁宣布垮台，保王党分子黎希留出任首相。反动势力的嚣张气焰不可一世。
维克多在《悼贝利公爵》中，把这个该死的贝利当成一个伟大英雄来歌颂，而对于同复辟势力做斗争的志士仁人，则极尽咒骂之能事。二十多年后，诗人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幼稚与愚蠢，仍不免脸热心跳，承认自己那时“简直有些疯狂”。
维克多·雨果的诗，迎合了当权者的口味。因此，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纳夫沙托将这首诗推荐给新任首相黎希留。首相又把这首诗呈给路易十八国王。国王为了表彰这位诗人，决定给他五百法郎的赏赐以资鼓励。
右翼保王党议员阿吉耶专门撰文评论这首诗作，文章中谈到夏多布里昂也读了这首诗，并称赞雨果是一个“神童”。
国王对“图卢兹的雨果先生”的赏赐（因为雨果获图卢兹百合花奖，国王便把他当做图卢兹人了），夏多布里昂的称赞，使图卢兹学院的先生们倍感荣幸。这些人往往不愿雪中送炭，却喜欢高岗填土、锦上添花。一八二○年四月，图卢兹学院又宣布维克多根据圣经故事写成的《摩西在尼罗河》获当年诗赛的鸡冠花奖。这样，雨果就创造了连续三年获奖的记录，图卢兹学院的先生们又找到了一个理由，给雨果戴上了“百花诗赛大师”的花环。
会见夏多布里昂
阿吉耶的文章，雨果看到了，特别是他看到其中写的夏多布里昂称自己为“神童”，欣喜若狂。这位早就暗中崇拜夏多布里昂的人，终于得到夏多布里昂的赏识了。他去拜访阿吉耶，表示谢意。
“为什么不去拜访你心中的偶像？他正为不见你的到来而觉得奇怪呢？”阿吉耶半是纳闷，半是鼓励。
第二天，维克多便在阿吉耶的陪同下，来到夏多布里昂的客厅。维克多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作响，周围所有人似乎都能听到。
夏多布里昂背靠壁炉站着，没有动身子，只是点点头，对这位前来拜访的年轻诗人说：
“雨果先生，见到您很高兴。我读了您的诗，我的高龄使我有权坦率地讲话。因此，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您的颂诗中有些诗句我并不太喜欢。但是那些好的地方确实写得非常好。”
维克多既感到受宠若惊，又感到几分压抑与不快。压抑，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谦恭的话，就想赶快告辞。幸亏这时又来了几位客人，维克多才有机会端详自己仰慕的人：他身材并不高，由于总是高傲地昂着头，显得很是高大。他的整个体态展现出一种军人气派，宽宽的肩膀，黑礼服扣得严严整整，面部表情严峻而倨傲，很少笑容。
告别夏多布里昂后，雨果快步来到街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样？”阿吉耶问道：“我相信你是满意的。”
“是的，出来了很满意。”雨果回答。
“怎么，夏多布里昂先生对你可和气得很呀！”阿吉耶有些惊讶：“他和你讲了许多话，你还不了解他，他常有四五个小时不说一句话的时候。他今天第一次和你见面就对你把大客厅、小客厅都打开了，这真是特别的赏脸。”
维克多没有这种感觉，甚至有几分失望。不过，由于母亲一再坚持，几天之后，维克多再次拜访了夏多布里昂。这一次他被直接带入夏多布里昂的内室，见到了身穿衬衣、头裹丝巾的法兰西文坛泰斗。主人的态度随便多了，他先是询问了维克多又在写什么，然后让秘书拿出自己的诗体悲剧《摩西》的手稿，拿腔做调地朗读了一段。最后，他竟当着客人的面，脱光了衣服，跨进木桶去洗澡，让佣人给他搓背……
此后，维克多经常造访夏多布里昂。频繁地接触使夏多布里昂对维克多的影响越来越大。这不仅在思想方面，包括雨果的诗歌风格，也完全扬弃了早期的“轻佻”，代之以沉思和勇敢地探索。在仪表方面，雨果也在模仿夏多布里昂，他身着黑礼服，工整地打起领结，两颊刮得光光的，举止端重，态度沉稳，颇得夏氏风范。
一八二○年十二月，夏多布里昂被任命为法国驻柏林大使，他马上邀请雨果作为秘书随自己一同前往。这无疑为雨果步入外交界打开了方便之门。对这样一个天赐良机，雨果却婉言谢绝了。雨果提出的理由是不能离开母亲，这个借口连夏多布里昂都不相信。
爱情
这个使维克多放弃做大使秘书机会的人，是他青梅竹马的伙伴阿黛尔，富歇。
阿黛尔·富歇是皮埃尔·富歇家的长女。当年，皮埃尔·富歇结婚时，维克多的父亲莱奥波德·雨果是他的证婚人。婚礼宴会上，莱奥波德·雨果曾跟皮埃尔·富歇夫妇开玩笑说：“生个女儿吧，我将有个儿子，他们结成一对。”这句玩笑话好像要应验了。
由于父辈的关系，阿黛尔·富歇和雨果兄弟从小是好朋友。那时两家互相走访，总是全体出动，上剧院去看戏，也要结伴而行。一八一三年，雨果家在斐扬的花园住宅被巴黎市政当局征用，雨果夫人就将家搬到老杜伊勒里大街二号与富歇家比邻而居，为的是利用他们公馆的花园。
波旁王朝复辟时，在巴黎圣母院举行感恩典礼，王室的亲眷都要参加谢恩。为了一睹王亲国戚的丰采，庆典那天，雨果与富歇两家人一个个妆束整齐，一起出发。人们让维克多把胳膊伸给阿黛尔，结果维克多却把胳膊套在阿黛尔的胳膊上。男孩子竟让女孩子做骑士，引起两家人捧腹大笑。多年之后，阿黛尔的母亲还常常提起此事。
几年时间一晃过去了，阿黛尔已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变，小时人们常常嘲笑的丑小鸭，如今出落得丰姿绰约，亭亭玉立。而维克多·雨果也已成为法兰西诗坛的一颗耀眼新星。
自从在戈尔迪寄宿学校生活结束之后，欧仁和维克多又回到母亲身边。他们又可常常陪伴母亲到富歇家去串门。
一八一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个偶然的机会，只留下维克多和阿黛尔在两家人平常聚会的那个大房间里。窗外春风和煦，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在空中弥漫。维克多一声不响，痴情地望着阿黛尔。他每次陪母亲来做客时总是这样，母亲不喜欢他们在大人面前多说话。阿黛尔被他凝视得低下头去。
突然，她抬起头，盯着维克多说道：
“维克多，听我说，你心中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如果你告诉我，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维克多激动了。他几乎一下子就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准备。终于，他鼓起了勇气：
“我最大的秘密，就是爱你！”
“我最大的秘密，就是爱你！”阿黛尔也认真地重复了这句话。
这时，两个年轻人举止文雅，神态腼腆。维克多严肃、热情；阿黛尔虔诚、冷静。
他们把这一天当做自己的订婚日。从此，两人在秘密通信中以丈夫和妻子相称呼。然而，两个人的爱情却十分冷静、节制，正如雨果在一首诗中所写的：你爱我，不风张，
我爱你，不轻狂。
—八一九年十二月，当雨果将为阿黛尔写的一首诗交给她时，提出要用十二个吻做为交换。阿黛尔开始满口答应。后来讨价还价，最后只给了四个。
婚约
索菲自从上次害过一场肺炎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康复，经常生病。她本人认为是住处不宜的缘故：“这都是因为我不大到外面去，很少看到花草树木。”她一向喜欢花草树木，常常想起住在斐扬丁纳时的情景；如今面对四壁，连呼吸都感觉不畅。于是，在1821年的1月，她寻到了一个新住处——美季埃路10号。房子虽不大，但有个花园。搬家很匆忙，房子还没有修葺粉刷，他们就搬了进去。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少花钱，她决定亲自带领两个儿子做这项修葺整理工作。母子三人又是油漆、又是粉刷、又是裱糊。之后，又开始动手整理花园。
园子是荒废的，需要大加修整。索菲和孩子们一起锄草、翻土、播种、植树。时值春天，天气特别暖和。有一天，执意要搞完几个花坛的索菲，干得累了，便喝了一杯凉水，结果发起烧来，第二天就病倒了。经过治疗，又休养了几个星期，看上去似乎好了一点；可到了5月底，肺病再次复发，她只好再次躺到病床上。两兄弟日夜守护，以为不久便可以见到病愈的母亲。
1821年6月27日中午，维克多和欧仁守候在母亲身旁，欧仁对维克多说：
“你看，妈妈睡得多好，从半夜到现在还没有醒过。”
“是的，不久妈妈就好了。”维克多说着，走近床边，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只觉得冷冰冰的，人已经死了！
闻知凶耗，阿贝尔立刻赶回家来办理丧事。兄弟三人和几个朋友，一起把母亲护送到服季拉墓地。事后，朋友们将兄弟三人领走，设法安慰他们。但维克多却宁愿一个人回到空房子里独自哭泣。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感到孤苦伶仃，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母亲已弃他而去；父亲住在布卢瓦，对他漠不关心；心爱的未婚妻把他拒之门外；而欧仁，长期以来，两人之间一直笼罩着两个阴影：阿黛儿和成就。老早以来，欧仁突发的一阵一阵的心情抑郁就使家里人担惊受怕。对此，维克多在同情和强者的得意中又夹杂着痛苦。绝望的维克多在房里再也呆不住了，便一个人跑到大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寻南路军法会议大楼旁，也就是富歇家的门口。此时已是深夜11点，可大楼却依然门户大开，楼上楼下灯火通明。阵阵音乐、阵阵欢声笑语，传到他站着的花园的暗处。他突然一阵冲动冲上楼梯，走进一间大厅：这里刚刚演过一出喜剧，现在却空无一人！镜子里，维克多看见了自己惨白的面容如同死人，帽子上还戴着黑纱。他连忙逃出来，顺着音乐声，又来到一处玻璃门旁。黑暗中，他将眼睛贴在窗眼上，观看着那些跳舞的人群。忽然，他的眼睛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那个人儿——阿黛儿。她穿着白色长裙、头戴花冠，满面春风，正在翩翩起舞。这情景，给了维克多以终身难忘的一击。在他如此伤心的时候，她怎么还能这样欢乐？
然而，对于这一切，阿黛儿丝毫不知。两家人的断绝往来，对阿黛儿来讲，跟对维克多一样，也是十分难堪和痛苦的事。父母为使她忘掉这段情，给她寻找各种消遣和开心的办法。6月29日，是富歇先生的命名日，人们想借此热闹一场，便组织了舞会和一台戏《奇姆先生》，富歇小姐在戏里扮演女主角。节日的前一天，富歇先生接到老朋友去世的讣闻；此前，他已好久没有见到索菲，只听说她生了病。为了女儿的快乐，他没有把凶耗公布出来。
第二天一早，维克多又来到军法会议大楼。正在花园里散步的阿黛儿突然看见了维克多，发现他的脸色阴沉而又苍白，顿时便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事已经发生。她连忙奔过去问：
“出了什么事？”
“我母亲死了，我们昨天刚把她埋了。”
“你看，我昨天还跳舞来着。”
他看出，她什么也不知道，便从心里原谅了她。两人不禁相对而泣，继而抱头痛哭。维克多感觉此时已是一无所有，除了阿黛儿的爱。
富歇一家每当夏季来临，总要到巴黎郊外避暑。为避免女儿和维克多见面，他们决定去德赖度过夏天。这个小镇距巴黎约有20法里的路程，必须乘驿车去，需付25法郎的车费。富歇夫妇思量维克多是付不起这笔钱的。但他们忽略了维克多有比金钱更可贵的钢铁般的意志和冒险的嗜好。他们带女儿于7月15日乘驿车出发，维克多于16日便步行紧追他们而去。
这次徒步旅行使维克多受益匪浅。置身于大自然中，使他的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和净化。他为自己的青春、充满朝气和力量而快乐；为白桦林下的河水浴、优美如画的风景和壮丽的古城废墟而深深陶醉。7月19日，维克多来到了目的地——德赖。德赖是个小镇，他决定在大街上溜达，直到碰上阿黛儿和她的父亲为止。结果，他真的如愿与他们相遇。这令阿黛儿感到很吃惊；她写信给维克多：
“我的朋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你谈话。我偷偷写信，以便提醒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并记住我仍旧是你的妻子。”
1821年7月20日，亦即到达德赖的第二天，维克多·雨果给皮埃尔·富歇先生写了封信：
“先生，今天我有幸在这里，在德赖见到了您，我想这不是作梦吧？我认为我没有引起您的注意，……这些日子里您可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我不期而遇，而我也可能在很多场合露面。因此，我想事先把我到来的事告诉您是合乎礼貌的，是光明正大的……我们只应对所有奇遇中最为荒唐的感到惊讶……坦白地说在这儿突然看到您女儿，对我说来，是最大的快乐！”
尽管富歇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年轻人这种天真的虚构，但此举却使他深受感动。富歇先生和太太爱自己的女儿，也同情这位需要依靠自己力量打开前途的青年。事实上，索菲的去世在很大程度上已消除了两家的隔阂。富歇先生认为不能拒绝接待自己故友的儿子，尤其在他如此忧闷的时刻。于是，他接见于维克多，并当着女儿和妻子的面询问他的打算。维克多回答说，他渴望的只有一件事：与他心爱的姑娘结婚。他说他坚信自己的未来。善良的富歇先生看着眼前这位年富力强、镇定自若、热烈而又执着的小伙子，终于同意他可以和阿黛儿订婚，但暂不对外宣布订婚一事；大门暂时还不向维克多敞开，但允许两人通信，并允许他们在维克多的生活有了相当保障的时候举行婚礼。
得到了这一允诺，维克多心情激动，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决心以新的热情投入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