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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6)

“帝王之术,也就是征取天下之术,通常只有两条途径,一是鲸吞,一是蚕食:汉高祖起于布衣,龙兴虎变,啸聚风云,驱恶伐暴,八年之间,威加海内,开基建业,一统天下,此乃鲸吞之功;秦国始据区区之地而终揽万乘之权,历时百年,夺八州而入其囊,纵横捭阖,长驱宇内,然后以六合为家、以万民为仆,此乃蚕食之术。”司马懿悠悠说道,“古人说得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如今我司马家族代代英才辈出,据魏室台鼎之位,纳天下赴命之士,总揽英雄,驾驭豪杰,内收人心以蚕食魏室基业,外拓疆域以鲸吞吴蜀之寇,自然四海归心、八荒臣服,何愁宏图不展大业不立?”

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若是在别人口中说来,司马师也许还有些相信,然而当他清清楚楚听到这番话竟是出自自己父亲之口时,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一向都敬若完人的父亲啊!谁能料到一向以“精忠为国”之名而远扬朝野的父亲心底竟然潜藏着这么深沉远大的雄心壮志?他心头顿时犹如一阵惊雷滚过,震得他目瞪口呆。在惊疑之余,他内心深处又慢慢滋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来——是啊!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在身为布衣、毫无权势之时尚敢直指秦始皇而大胆放言,“彼可取而代也!”又何况如今我司马家族已在魏朝上下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谁敢小觑?问鼎神州、代魏而立,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念及此处,他便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显得惊喜异常,禁不住搓着双掌仿佛立刻就要大干一场。司马懿讲完了这番话之后,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觉有些疲惫,在原地静立调息了片刻,又缓缓说道:“如今我们帮助陛下肃清了郭太后一党,为他救了驾解了急,他应该从此对我司马家信任有加、全力扶持,同时对我司马家也会更为依赖,那么我们司马家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哦……对了,昭儿写来的那封信函中,提到了关于陛下的一件事……”

司马师一愕:“关于陛下的事?……什么事啊?”他实在是没有料到父亲这时突然会提起有关皇上的事情来,也没有料到父亲的思维跳跃转换得如此之快,犹如天马行空——仿佛父亲那睿智、深邃的头脑里可以同时盘算各种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纷纷乱乱的问题,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司马懿伸手抚了抚颌下长须,慢慢说道:“昭儿来信,说到陛下对为父交上去的那块‘青龙琥珀’是爱不释手,天天把玩不已,认为它是天生祥瑞之物,是特来庇护魏室的,并准备在明年或是后年为庆祝获此祥瑞而改年号为青龙,取消现在的太和年号。”

“啊?为了一块琥珀就改年号?”司马师不禁摇了摇头,“想不到皇上也是视国事为儿戏,玩物丧志,难成大器也!父亲应该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劝谏一下他才是!孩儿又犯糊涂了,‘皇天无亲,唯德是辅’。陛下今日为政之失德失志,正是我司马家将来执政得民之机遇。父亲以为如何?”

“暂且不要去议论此事了。这一切,你心里明白就是了。”司马懿摆了摆手,一脸的凝重,“为父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上乘胜追击,一举铲除朝中政敌!”

司马师一听,不禁有些紧张起来:“父亲想要对陈群、华歆这两个匹夫下手吗?”司马懿缓缓摇了摇头,冷冷说道:“陈群、华歆虽然可恨,但并不可畏,他们只会摇笔弄舌作无谓之争耳!为父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况且陛下目前对我司马家倚重甚深,应该不会听进他们的谗言,更是不足为害。为父所忌惮的,乃是曹氏宗亲!”

“曹氏宗亲?”司马师惊问。

司马懿双目凝视在营帐的门帘之外,仿佛在盯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不放。隔了半晌,他才沉沉地说道:“不错,曹氏宗亲。这世间各种势力的变迁浮沉,往往是此消彼长。三月份时大司马曹真的死,为我们司马家族腾出了关中主帅的权位。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曹家又有什么得力干将冒出头来呢?皇上一纸诏书便可以赋予我们权力,也可以用一纸诏书把这一切权力又收回到他们曹家手里。所以,我们要占有和扩大手中的权力,就一定要削弱和夺取他们曹氏宗亲的权力!”

“但是,曹氏宗亲那么多,我们又怎么防备呢?”司马师追问。

司马懿语气一顿,停了片刻,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道:“不错,曹氏宗亲虽多,但为父却独忌东阿王曹植一人而已!”

“东阿王曹植?”司马师又是一愕。东阿王曹植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叔父,于十二年前与先帝夺嗣失败后被贬出京城,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沉吟片刻,道:“孩儿听人谈起东阿王曹植,当年颇有贤明之风而乏霸王之才,文笔绝妙而谋略不足,因此才在立嗣之争中失利。像他这样一介儒生,父亲大人还会忌惮他吗?”

“知人料事,应当有真知灼见,岂可凭道听途说的流俗之见为据?”司马懿正了正脸色,冷冷说道,“当年先帝与东阿王曹植之间的夺嗣之争,其中一切的内情,难道为父还不如你清楚?若非东阿王当年心存仁慈顾全大局一味谦退,先帝岂能在最后关头真正胜出?你可知道,当时太祖魏武帝临终之前,曾经急召东阿王曹植之弟曹彰率雄师十万赴京,其本意就是想拱卫曹植继嗣即位。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是曹植自己不愿酿成魏国内战而让外人渔翁得利,方才亲自出面说服了魏武帝,让出了世子之位,又劝退了曹彰,自甘臣服于先帝。这才避免了我大魏重蹈袁绍、刘表等人诸子嫡庶纷争的覆辙!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器量,岂是一介腐儒所能做得到的?”

司马师一听,垂下了头,道:“孩儿察事不明、知人不准,在此知错了。”司马懿捋了捋颌下长须,面现忧色,道:“为父近来常听孙资、刘放来信称东阿王多次上书皇上,要求为曹氏诸王解禁,亲宗室而远异姓,重用宗室诸王来抗衡朝中权臣。”说着,他忽又深深一叹,道:“他这些奏章分明是冲着我司马家族而来的!而且听孙资、刘放的意思,皇上对他这位叔父一向十分同情,似有召他回京起用之心。我们须得及早定下计策,遏住东阿王东山再起之势!”说罢,他双目中寒光一闪,右手一伸,如利刃一般向外劈了出去!

“夫天道极则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

几枝粗如儿臂、雕鸾刻鹤的大红烛灿灿地燃着,照得书房内就如同白昼一般亮堂堂的。生得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魏国太傅钟繇一手抚着颌下银亮的垂髯,一手执一支狼毫大笔,颇有兴致地在一幅白绢上笔走龙蛇般地挥写着。

“父亲的这一笔楷书实在是写得太好了!”一直站在钟繇身畔右侧静静地屏息观赏着的长子钟毓不禁开口深深赞叹道,“毓儿相信,父亲的书法将来必定会彪炳千秋,令后人万世景仰的!”

“是啊!大哥,您看父亲的字,当真是像当年先帝称赞的那样——‘潇洒如舞鹤游天,灵逸似飞鸿戏海’!”站在钟繇左侧的次子钟会也是赞不绝口,“只怕会儿穷尽毕生之功,在这书法造诣上也未必能及父亲万分之一啊!”

钟繇却不答话,仍是全神贯注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后,才轻轻长吁了一口气,将那支狼毫大笔轻轻搁在了笔架之上。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微微笑了:“毓儿、会儿啊!古人说得好,‘士之致远者,必先器识而后才艺。’为父这一笔楷书写得再好,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你们应当留意于治国安邦的经纶之道,而不可效仿为父一味浸淫于这毫末小技啊!为父是因为自己年已老迈,才在这笔砚之间聊以自怡罢了!你们可不要学为父……”他说到此处,语气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你们应该知道东阿王曹植的故事吧?毓儿、会儿,你们称赞为父这一笔字儿将来会‘彪炳千秋,令人万世景仰’,这实在是谬赞了!依为父之见,这大魏朝将来真正能‘彪炳千秋,令人万世景仰’的宝物,莫过于东阿王曹植写的那一篇篇绚丽文章!可是,你们瞧一瞧东阿王曹植这一生的坎坷……唉!天妒奇才啊!”

待到钟繇发完了这一通感慨之后,钟会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道:“其实父亲所言也有些不尽然。书法笔艺,固然乃是微末之技,但我们亦可从中‘见微知著’——父亲提笔落纸之际,腕力沉实,能刚能柔,能疾能缓,能放能收,这也是朝中诸臣望尘莫及的‘经纶之道’啊!”

“哦?会儿呀!你竟能从为父这书笔之技中看出修齐治平的‘经纶之道’来?”钟繇面色微微一动,抚了抚那长长的雪白须髯,淡淡笑道,“难得,难得啊!”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书房门外被人轻轻敲了一下,传来“笃”的一响。听到这声轻响,钟繇便住了声,拿眼看向了门口。

钟毓会意,转头向房门外问道:“谁?”

“禀告太傅大人和两位老爷,司马大将军府中的管家司马寅带了一箱东西,特来拜见太傅大人。”房门外一个仆人恭声应道。

“司马寅?”钟繇面色一变,蹙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沉声问道,“他是如何来的?”

“禀告太傅大人,司马寅身着便服,行踪隐秘,是从后门来的。”门外那仆人答道。

“让他进来吧!”钟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了,“你们要小心一些,谨防有人盯他的梢!”

待得门外那个仆人应声走远之后,钟繇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他自然是明白司马寅深夜拜访自己的来意的——不消说,这司马寅也必是替他的主子司马懿给自己带话来的。

“父亲……”钟毓、钟会兄弟都不禁将惊愕的目光投向了钟繇。

钟繇站在原地抚须凝思了片刻,也不答话,只是向他俩挥手示了示意。钟毓兄弟立刻会过意来,便转到书房内一座近墙的大书柜背后藏起了身。

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步履之声,接着“吱呀”一响,房门被轻轻推开。只见一身粗布青袍的司马府管家——司马寅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合力抬着一口大红木箱走了进来。

“哎呀!司马管家,您这是……”钟繇抬头看着司马寅,脸上微露诧异之色,唇边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司马寅亦是微微一笑,却不作答,待两名家丁在书房中间放好了大红木箱之后,便向他俩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丁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这时,司马寅才向钟繇躬了躬身,一副低眉垂目的模样,毕恭毕敬地说道:“太傅大人,您对我家大将军的多方支持,我家大将军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他让在下备了这一份薄礼,恳请太傅大人笑纳!”

“唉!司马管家!您家大将军真是太客气了!”钟繇的眼神只盯在司马寅脸上,瞥也不瞥那口红木箱,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苦笑说道,“本座实在是不敢当啊……”

“哪里!哪里!太傅大人!我家大将军此番前往关中,无意中竟从一位隐士高人那里寻觅到一份秦相李斯亲笔所写的小篆真迹。他素知太傅大人文笔书法冠绝天下,便让在下转呈给太傅大人赏析一番。”司马寅微微笑着,俯身打开了那口红木箱,顿时一派珠光宝气溢然而出,也不知里边装了多少奇珍异宝,莹莹华彩耀得让人睁不开眼来。

钟繇微微眯上了眼,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不再做声。

却见司马寅站起身来,从红木箱里取出了一卷字帖,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向钟繇献了过来。

钟繇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卷字帖,慢慢展了开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唔……这当真是李斯用小篆抄写的荀卿的《劝学篇》嘛!他的字犹如云簇苍穹,姿态横生,潇洒灵逸,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你看,这笔法、这用墨……啧,啧,真是妙极了!”

说着说着,不禁伸出手指顺着字帖上李斯那些字体的笔势走向划来划去,久久不能自抑。

“我家大将军说了,太傅大人若是喜欢这字帖,就请收下了吧!他相信,此等笔砚之珍,在太傅大人手中实乃物得其所,令人无憾的了。”司马寅见状,在一旁恭声说道。

“你家大将军实在是……唉!本座只怕有些却之不恭了。”钟繇听到这话,伸在字帖上面比比划划的手指顿时一停,脸上现出深深的笑意,“本座在此谢过你家大将军的美意了。”说着,他伸手慢慢卷好了那幅字帖,拿在手上,却不再放下。

司马寅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我家大将军已经奏报朝廷,今年减免了各位大人关中邑户应缴的粮食,决定在西征大军里面大兴屯田垦荒、自给自足,而无须各位大人的邑户们供粮供饷了——各位大人今年年底的邑户供奉,自然是不会欠缺的了。”

“高明!高明!实在是高明!”钟繇听罢,静了许久,方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轻轻拍了拍手,悠悠赞叹道,“也亏了你家大将军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滴水不漏的办法!司马大人当真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本座钦佩不已,自愧不如啊!”

讲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又慢慢说道:“看来,本座与王司徒、董大夫他们全力推助你家大将军出任关中主帅一职,的确是完全正确的。本座到了今天,才懂得了‘贤得其位、职得其人’的万分可贵!”

说罢,他拿着李斯的《劝学篇》字帖,在书房内缓缓踱了几步,忽又停下,像是对司马寅,又像是随意而谈一样,说道:“你回去告诉司马大将军——就说,朝中各位元老大臣对他的支持,一直都是毫不犹豫,也不遗余力的。请他放心大胆地在前方施展身手,早日再立新功,不要有什么顾忌。其实,对于张郃,他不应该有什么担心的。张郃他们在朝廷里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司马寅,深深地说道:“不知道司马大将军清楚不清楚……近来朝中宗室当中要求东阿王曹植东山再起执掌朝政的呼声很高啊!本座就曾多次亲耳听到陛下称赞东阿王文武双全、堪当大任……”

“哦!谢谢太傅大人的提醒。在下知道应该如何回复我家大将军了。今晚已打扰太傅大人太久了。”司马寅垂着双手,躬身答道,“在下临辞之际,不知太傅大人还有什么话带给我家大将军的吗?”

钟繇淡淡一笑,道:“也罢,你家大将军赠给了本座一幅李斯真迹,本座也就觍颜献丑了——将自己随手写就的一篇涂鸦之作回赠你家大将军。见笑了,见笑了!”说着,将自己刚才在书桌上写成的那一幅字帖递了过来。

司马寅接过钟繇的字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夫天道极则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那字笔锋遒劲,金钩银划,入纸三分,风骨不俗。

“写得好!写得好!在下一定及时转呈我家大将军。”司马寅看罢,慢慢将那张字帖卷好,躬身施了一礼,“在下就此告辞。”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

听得书房门外司马寅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钟繇脸上堆着的笑容一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露出深深的思索来。静了半晌,他才长长一叹,道:“毓儿、会儿,你们都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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