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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5)

一条消息就是昨晚深夜,禁军都尉司马昭奉旨率领着一支“天降神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然包围了中垒将军郭表的府第,经过一宿的激战,郭府全家上下百余口及近千名家丁、奴婢全被斩杀净尽,罪名是叛君谋逆、诛灭九族;另一条消息就是郭太后因急病暴毙于昨夜丑时,所有大臣依照礼法须将辍朝三日。

随着这两条消息而来的是曹叡的一道圣旨:郭表生前所拥有的中垒将军一职由司马昭取替,直接执掌洛阳城中的两万禁军;同时,宣召驻守长安的度支尚书司马孚暂时调拨三万大军前来洛阳,镇抚京师。

而曹叡也就在这内有禁军掌握在手、外有雄师进驻呼应的前提下,立即有恃无恐地着手对朝中官居三品以上的郭氏党羽进行了大清洗,三日之内便有三十六名高官大吏被削职为民,抄家充公。

当然,郭太后一党的覆灭,与其在军队势力中根基脆弱的因素密不可分,但也有朝廷各位元老大臣站在曹叡一边实施联手打击的缘故。鉴于西汉末年外戚祸国乱政的深刻教训在前,又有郭太后一党专横跋扈的事实在后,在铲除外戚奸党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司空陈群、太尉华歆等重臣,竟和远在关中御蜀的政敌司马懿保持了罕见的、高度一致的团结与合作,或明或暗地支持了曹叡对郭氏党羽的赶尽杀绝。这是朝中元老大臣们极其难得的几次通力合作之一,这在魏国的历史记载上也只留下了那么寥寥几笔——一切都由人们心照不宣地执行了下去,并将所有事件的记忆深埋在了心底。自然,这一次朝廷元老大臣们与曹叡齐心合作产生的最佳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效果就是,自魏室开国直至灭亡的数十年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像西汉末年王莽那样外戚出身、篡了朝权的逆臣。

由于这一次宫廷政变来得太陡太猛,文武群臣几乎都被弄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们中间很少有人意识到,作为魏室王朝权力之鼎的支柱——宗室、外戚、重臣之三大因素之中,外戚一派已随着郭太后一党的彻底崩溃而再也无力崛起。而魏国朝廷的权力之车,将由宗室与重臣两匹骏马并驾齐驱带向未来。然而,这“两匹骏马”并驾齐驱扶持朝局的状况又能维系多久呢?它们中间哪一方的势力最终会“一马当先”呢?这些问题似乎离魏国臣民还很遥远,也几乎用不着这么早就来关切。而不少朝臣已经削尖了脑袋,在想方设法去钻营郭氏逆党们空出来的那三十六顶乌纱帽了。

通达时务

“父亲,昭弟写的急信。”司马师将一封信函递到了司马懿手中,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信上说,他在这次铲除郭氏逆党的宫廷之争中立了大功,被皇上擢升为中垒将军——以他才刚满二十岁的年龄,就跻身于本朝从一品的权贵要员之列,这也可算是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先例呢!孩儿真是为昭弟感到高兴啊!”

司马懿却是面如止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就着营帐内昏黄的烛光慢慢地看着司马昭写来的那封信函。看罢信函之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状如入定,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司马师知道父亲又在考虑问题了,当下闭口不语,肃然而立,静待父亲开口发话。

过了许久,司马懿才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凝注在很远很远的前方,仿佛穿越了所有空间一直透视到了数千里外的洛阳城中、宫廷深处。他深深一声长叹,低声吩咐道:“师儿,你待会儿下去写信告诉你昭弟,让他在最快的时间里面见圣上,当着诸位元老大臣的面,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中垒将军之位拼死辞掉——就给他说,这是为父的意思,让他切实照办!”

“为什么呀?”司马师一听,感到大惑不解,“这是昭弟拼死拼活苦苦挣来的功名呀!父亲怎能要他自行辞掉呢?”

司马懿转过头来,冷冷地正视着司马师的面庞,缓缓说道:“师儿!小小一个‘中垒将军’之位就让你利令智昏了吗?任何人都要有自知之明才行啊!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你、昭儿,还有为父,都要向太祖魏武帝学习呀!”他语气稍稍一顿,看到司马师一脸的疑惑,便又说了下去:“大概是十二年前吧,那时还是建安二十四年,太祖魏武帝拥九锡之礼而成为魏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连汉献帝——也就是现今还在世的山阳公刘协都在他掌控之中。作为一位权臣,他拥有了一个皇帝所能拥有的一切,只差一顶皇冠还没戴到头上。也就是在那一年,东吴的孙权上书表示愿意俯首称臣归附,并尊奉太祖魏武帝为天下之主……”

“孙权?他……他还曾经自愿俯首归顺我大魏?”司马师吃了一惊,“看来,他还是出于忌惮太祖魏武帝而不惜屈膝称臣哪……”

“哼!匹夫之见!”司马懿不禁嗤笑了一声,“你以为孙权身为一代枭雄却能被你这么简单就揣摩到其心计,那就错得无可救药了!在现实中,当时太祖魏武帝逐字逐句看完了孙权的称臣劝进表之后,只是冷冷一笑:这小子想要把老夫推到火堆上烤啊!于是撕毁了孙权的劝进表,终其一生,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离世而去。”

讲到此处,司马懿瞥了一眼司马师,冷冷说道:“你现在可懂得为父讲的这个故事的意思了?天子之位,那是何等诱人的宝座!以太祖魏武帝之天纵雄才,坐上那个宝座,完全是实至名归,又有何不可?然而他居然一口回绝了这天大的诱惑!你说一说,他这是为什么?”

司马师满面通红,不禁垂下了头,嗫嗫道:“父亲,孩儿知错了。父亲时常教导孩儿要细心学会审时度势、知人料事之术,孩儿事到临头却忘了!孩儿认为,太祖魏武帝至死都不代汉自立称帝的原因,就是大势未到、时机未成,所以自抑雄心,始终以臣节自守。而且,太祖魏武帝若依孙权之言而自行称帝,必将成为天下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四方而逼之,当真是坐到了火堆之上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么,孙权这封甜言蜜语的称臣劝进表,就成了太祖魏武帝的催命符!”

司马懿认认真真听罢了他每一句话,这才点了点头,抚了一下胸前长须,悠悠叹道:“而今,皇上一道圣旨便晋封昭儿为中垒将军之位,又何尝不是把他也推进了火堆之中?‘少年得志,骤登要位’,人人见而忌之,并非什么好事!

“《周易》上讲得对,‘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昭儿只需辞去中垒将军之位,一味谦退自守,既得皇上之欢心,又获同僚之敬服,假以时日,必会大有作为,又何必汲汲于名利在此一时?”

司马师听了,不禁为父亲的远见卓识而折服,躬身施礼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待会儿回营之后,必会依父亲所言,劝说昭弟辞去中垒将军之位。”司马懿“嗯”了一声,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轻松起来。他沉吟片刻,将司马昭寄来的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点着,任它慢慢烧掉。信的灰烬在夜风中散尽,他深深的瞳眸里却燃起了两点阴沉沉的光焰。这光焰一亮即逝,被他深深埋进了心底,埋进了心底最深处,默默地酝酿着,等待着合适的机会,终有一天会如同熊熊地火一般奔突而出吞噬整个天下!

“父亲……”司马师看着司马懿这一番异常举动,不禁大惑。却见司马懿向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放在营帐角落里的几口木箱,道:“你明早喊几个信得过的亲兵过来,把这几口木箱运送到京城让人往钟太傅、董大夫、王司徒、孙大人、刘大人的府第送去——就说这里边是为父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恳请笑纳。”

司马师脸上一红,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父亲……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委屈自己了?孩儿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像父亲这样为了公事办得顺利还会动用自己私财上下打点的……”

“是啊!为父这么做,的确有些不清不浊。”司马懿微微一笑,“师儿啊,义利分明固然是美德,清正廉明也是为官的立身之本,这一切都是对的——但官场上人情往来、圆融处世,也不可忽视呀!”

司马师面色沉凝,只是不答。司马懿知道他一时还未想通,便笑道:“你可知道钟太傅、董大夫、王司徒等元老重臣们为何一直坚持不受陈群、华歆的蛊惑,自始至终‘一边倒’地全力支持为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吗?”

“因为父亲提出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是绝对正确的,是不容置疑的……”司马师坚定有力地答道,“朝中所有的有识之士都不会被陈群、华歆等蒙蔽的。”

“师儿啊,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马懿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高深莫测,“你可知道,钟太傅在关中地区有四千家朝廷封赐的邑户,董大夫在长安城附近有三千五百家邑户,王司徒在雍州也有三千五百邑户……这些大人每一家都有好几百口人,他们全靠着皇上封赐的这些邑户们供粮供米出钱出力来养家糊口呢!若是关中战事吃紧,每个大臣在关中的邑户都将被抽调钱粮、劳力投入到前方战事之中——几年来曹真天天对蜀兴兵作战,早已闹得这些大人们家中人人不得安生了!再像以前那样连续不断地把仗打下去,只怕各位大人每家几百口人真要个个去喝西北风了!所以为父一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他们是如同大旱之农喜得甘霖,怎不会竭力支持?你想,为父一边以屯田积粮养战,一边以坚壁清野固守险要拖垮蜀寇——这样既不会触动和损害诸位大人在关中地区的私人利益,又可不战而屈蜀之兵,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是‘一举多得’。诸位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为父而始终不为陈群、华歆等人所动了!”

司马师认真地听完了父亲的话,不禁呆立当场,脸色变了几变,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真没想到……原来竟是这样……”司马懿缓缓站起身来,走近了司马师,在他面前站定,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道:“师儿啊,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太明白?这人世之间,你进我退、你胜我负、你盛我衰、你荣我辱、你贵我贱,无非是在‘理、势、道、利’这四个字中各显身手而已。这四个字运用起来,是有经有权、有本有末、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你我立身处世,岂能用一个框子来圈住自己?看来,今夜是到了为父要向你讲一讲你这一生中最应该听的一些话的时候了!希望你能用心认真听取。”

司马师从恍恍惚惚之中回过神来,急忙脸色一正,定心敛神,肃然而立,道:“父亲请讲,孩儿洗耳恭听。”司马懿对他这番严肃认真的态度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同时缓缓说道:“师儿,你可知道此番西征,为父为何要极力上下活动谋取这关中主帅大权?”

“父亲不是常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唯有成大器、掌大权、胜大任,才是实现自己济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吗?关中主帅之职,掌管着我大魏半壁江山的兵权,岂能落入他人之手?”司马师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教诲的这一切,师儿一直都铭记在心。”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答话。他这番话确曾多次给司马师兄弟讲过。而这番话虽看似简单,却的的确确是他从亲身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心得。司马懿记得自己从幼年懂事之时起为避战乱,就随父兄东徙西迁,目睹了中原各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惨景。那可真是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为废墟,百姓陷于沟壑,孤幼哭号流离,令人为之酸鼻!在父兄的教导下,伏膺儒学的司马懿油然生出了一种“哀民生之多艰,常慨然而舞剑”的情怀,念念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游历群山,遍访英贤,学贯古今,术通百家,修成异才以求拨乱世返太平,拯救万民于水火。后来,有两个人的命运影响了他的救世观:一是辽东高士管宁,他以德化民,引人归善,甚著嘉名;二是汉末孤臣荀彧,他于乱世之初辅佐曹操,扫除群秽,匡扶汉室,功耀千秋。在司马懿眼里,他们身具大才大德,本当胜任拨乱反正扶世济民的“天之大业”,从而为万民称颂,留美名于史册。然而,由于无权无势,管宁虽然德高节彰,但他仁惠之施,限于巷邻,不出百里,改变不了天下万民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悲惨境遇;由于无权无势,荀彧虽志大才广,但他不能挽汉室于将倾,遏曹操之谋逆,自己也被逼忧愤而亡,终究无助于定乱世、平天下、拯万民。正因如此,司马懿才执著地认为:只有成大器,掌大权,胜大任,才是实现自己济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空想!

沉默了半晌,司马懿凝视着司马师,微微笑道:“从大的原则上来说,师儿算是答对了,但还有些不尽不实不深不细之瑕疵。其实,为父在宛城统领二十万大军对吴作战,不也一样可以‘掌大权、胜大任’吗?为父为何非要来这西北苦寒之地与诸葛亮一争雌雄不可呢?”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见司马师的表情有些惘然,才又说道:“是这样的:礁因潮落而高,船因水涨而升。每一个英雄豪杰的成功,都是踩在劲敌的肩膀上站起来的。当年太祖魏武帝正是在官渡一战中大败袁绍,一跃而起,这才成为了众望所归的中原霸主;东吴的那个周瑜,也是在赤壁一把大火烧了连环舟,驱跑了太祖魏武帝,这才威震天下,成为了吴国第一智将……而为父自掌兵以来,虽与吴帅陆逊、诸葛瑾过了几招,但吴寇一向龟缩江南自保有余而进取不足,为父和他们斗得十分乏味,小胜小利倒是不少,却始终未能尽展所长、声威大振、名震天下!

“环顾宇内,唯有蜀相诸葛亮久享盛誉,朝中诸臣都对他推崇备至,堪当为父之敌。而且诸葛亮又不甘蜗守汉中,总想耀武扬威前来犯我大魏!为父若是以他为对手,自然会斗得精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若是胜了他,为父便会立威天下,名扬四海……这对提升我司马家族的声望与地位是大大有利的。因此,为父才千方百计要谋得这关中主帅之权,到这西北边陲立功扬威!你懂了吗?”

司马师听了,由衷地佩服父亲的深谋远虑,充满敬意地答道:“师儿懂了。”司马懿又缓缓说道:“师儿一向喜欢研习兵书战策,这很好。但,你的聪明才智不能仅仅停留在出将入相这样一个水平之上。为父今天要向你讲一讲更深的道理。你也只有更深地理解了这些道理之后,才能飞龙升天!”

“什么……什么‘飞龙升天’?”司马师已经听得目瞪口呆,有点不清楚父亲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司马懿的神情却猛然变得极其严肃凝重起来,将前胸一挺,目光深邃,语气深沉,昂然说道:“自汉末乱世纷争以来,天下群雄竞起,斗智斗力,逐鹿中原。我司马氏原是河内著名的世家豪族,然而在群雄逐鹿的初期,因为缺少强有力的权柄,不得不暂时忍住了问鼎九州的雄心,想静待天下局势慢慢沉淀之后伺机而动,后来居上。所以,为父在河内老家温县孝敬里整整闭门隐伏了十年!

“后来,太祖魏武帝——也就是曹操,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为父的名气,便不依不饶地威逼利诱着为父出了山,打乱了我司马家族先前的全盘计划。为父也就将计就计,潜入曹府,静观其变。那曹操当真是百年一遇的盖世英杰,为父在他手下任职多年,不仅历练了自己的文韬武略,更是从他身上学到了帝王之术的真谛!”

“帝王之术?”司马师讶然道,“何谓帝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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