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澡的时候,她第一次面对镜子审视自己的躯体。微微下垂的乳房,健壮的四肢,黑色的眼袋,好像装着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沉甸甸的。发现让她心惊,岁月在无声中飞逝着,将自己的青春磨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夜,她就睡在了沙发上。
第二天,卓仪到了时装店,和小霞说自己有点事儿要出去一下。她去了以前的单位,和以前的同事热情地打招呼,大家虽然说些客气话,但眼前的一切仍让她感到陌生。卓仪还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些新面孔。
后来,她进了局长办公室,现在的局长就是原来的处长。
局长听卓仪说明来意,说:“欢迎啊,欢迎归队。”之后他沉思了一会儿,有点为难地说,“只是位子一时难以调整,只能机动些,你看行吗?”
卓仪想,只要能回来上班,以后的事再说吧。她接着局长的话说:“没问题,我的事让局长费心了。”
卓仪回到时装店时,正好小柯拿了一批新款时装过来,她便跟小柯谈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小柯听了,如释重负地说:“这样也好!”
小柯离开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卓仪:“你回去上班的事儿跟艾小明商量过吗?”
卓仪说:“这是我的事。”
小柯便不再说什么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卓仪回去跟艾小明一说,果然,他先是不同意,后来见卓仪态度坚决,便改口说小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卓仪说自己已经向小柯辞职了,他也同意了。艾小明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这晚,卓仪与艾小明背对背睡了一夜。
在单位上班的日子,卓仪很投入,她感到生活有了新鲜感,这让她暂时忘记了家里的不快。她变得热衷于加班,在静静的办公室里,她可以一边加班,一边思考一些问题。
不过,她极少参加集体活动,也许是因为她的鹤立鸡群,她可以感到那些隐约的敌意。她不想去受这些气,不想因为触景生情,回想起自己在中学和大学时代的种种不愉快。
生活中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每天她一走出办公楼,艾小明的车子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前后左右的某个地方。
艾小明每次都说是送客人,刚好路过这里,然后让卓仪上他的车回家。他们俩经常在坐与不坐车这个问题上,弄得很不愉快。
后来,卓仪向单位申请了一间单身宿舍。对此,管后勤的李科长本来是不同意的,说卓仪家有房子,不符合条件。卓仪直接去找了局长,说自家的房子要装修,想借单位的房子过渡过渡。局长听了也就同意了。
卓仪迈出局长办公室时,局长犹疑着问了她一句:“你丈夫好吧?”
卓仪顿了顿回答说:“好啊。”
卓仪的这个决定,艾小明并不知道。卓仪将简单的行李搬到宿舍后,才跟艾小明说了这件事。
艾小明听了立马跳了起来,说:“你怎么又来了?”
卓仪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又来了,其实,我们的问题,一直就没有好好解决过,我想了很久,觉得女儿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玩不起了!”
艾小明急了,声音高了起来,他说:“你竟然相信小孩的话?我们不是都解决了许多问题吗?”
卓仪耐着性子说:“其实,我们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只是在逃避问题。这么多年了,你说我们解决了什么问题?”
艾小明说:“起码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卓仪说:“你难道不觉得,她在承受我们两个人的痛苦吗?”
艾小明没有回答卓仪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倒出一支抽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艾小明说:“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吗?我们不缺什么,还有个可爱的女儿。”
卓仪痛苦地说:“可是,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艾小明气冲冲动地问道:“那你说,你要什么样的生活?”
卓仪说:“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艾小明“嚯”地站起来,将手上的香烟往地下一丢,愤怒地问道:“难道要一个人脱光衣服坐在那里,让另一个人画来画去,才算是有意思的生活吗?”
卓仪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骂了一声:“你无耻!”然后哭了起来。
这样的谈话其实是没有结果的,卓仪早有心理准备,以往的所谓沟通交流,最后的结果都是这样。所以,对这样的结局她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艾小明最后说的那句话,真正伤害了她,因为这是她最美好的记忆,也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第二天,卓仪跟女儿说自己要到外地出差,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女儿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她说要东西或说要她快点回来了,她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和艾小明一眼,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卓仪出门走过楼梯的转角处,眼泪就流了下来。
后来,艾小明去单位找过卓仪,但卓仪还是那个态度。有一次,艾小明看见卓仪上了局长的车,便跟了过去。在单位的宿舍楼大门外,卓仪下了车,往大楼里走。
艾小明跟上去拦住她,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原来看上了一个不开车的!”
卓仪一见是他,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呀?”
艾小明说:“以前我见过他,我不会认错的。”
他们的争吵声引起了传达室刘师傅的注意,他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卓仪就说:“我不想和你胡搅蛮缠!”然后快步走进了大门。
艾小明在那里站了好久才离开。
不久,卓仪被叫到局长室谈话。局长含蓄地开导她,要将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在单位才能有精力干好工作。卓仪心想可能是刘师傅看见了什么,就说她知道这两者的关系,她会处理好的,让局长放心。
后来,单位不断收到艾小明的信,开始,信写得诚恳得体,希望单位的领导帮助自己劝说卓仪回家。
后来见没有什么结果,艾小明便在信中改了口气,说卓仪自恃有几分姿色,经常流连于歌舞厅等娱乐场所,希望领导帮助教育她。
这些信当然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既然职工的家属说到这份上了,领导当然不会不管。于是,工会主席、局长、人事部,甚至同事,都在有意无意地来做卓仪的思想工作。
再后来,艾小明连自己的父母都动员起来,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游说卓仪。老人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得颇为动情。他们说卓仪和艾小明很般配,当然主要是从他俩的身高和学历来说的,他们说离了之后,卓仪是不容易再找到像艾小明这种条件的侣伴的。这些话让卓仪既感动又伤感,但仍然没能改变她的决定。
接下来的每一天,卓仪被轮番做思想工作的人弄得筋疲力尽。以至于到后来,一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就条件反射地想躲起来。
一个星期天下午,卓仪主动给艾小明打电话,说她想和他谈谈。她待在宿舍想了足足两天,才做出这个决定,她希望事情尽快了结。
艾小明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以前有很多次都是这样过来的,他高兴地说:“我们欢迎你回家!”
卓仪说:“6点钟在‘小点点’餐厅见面。”
艾小明听了,失望地放下电话。他想事情可能还有点儿难度,也许是她爱面子吧,那就费点劲儿吧。
赴约的路上,艾小明将车开得很快,他有点儿心急,想尽快知道事情的结果。他赶到“小点点”餐厅时,离6点钟还差半个小时,他以为自己够早了,就将车停好,想进去坐着等卓仪,以示自己的诚意。
没想到,他刚踏进餐厅的门口,就看见卓仪已经坐在了靠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了。
艾小明快步走过去,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和说话,他感到和她有点陌生了。他站到卓仪面前时,竟然只会说:“你,来了?”
卓仪点点头,说坐吧。他机械地坐下。
桌上摆上了两罐饮料,都是可口可乐。
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因为都不想提对方不想听的话题。
艾小明抽了一支烟,说:“车在外面,我们回去吧。”
卓仪没有动,她说自己想了好久,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分开过。她的嗓子是沙哑的,眼睛也是红肿的,眼袋像鱼泡一样。她没有将“离婚”这两个字说出来,而是换了一种含蓄的方法。她不想给艾小明太大的刺激。
果然,艾小明听后,跳了起来,大声说:“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在餐厅里回荡着,食客们停住手中的筷子,望向他们这边。
艾小明说:“我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卓仪说:“我也不想的,但对我们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这样的话,至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艾小明沙哑着嗓子说:“不,我不要这样!”
卓仪沉默了一阵子,说:“你永远都是这样!”
艾小明猛抽了几口烟,说:“那我们的女儿怎么办?”
“她跟我过会好些!”卓仪说。
这是卓仪最关心的。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她感到只要有女儿在,她就有了一切,她的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
她一直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想看看自己重新来过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这些天来,她的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她被这种对未来的盼望刺激得整夜失眠。
但艾小明说:“不!”
卓仪虚弱地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艾静仪。”
艾小明说:“这不行!”他知道这是她的致命弱点,是他唯一可以击败她的武器,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餐厅里的其他客人都望着他们两个人激动地争吵着。最后,卓仪起身离开了餐厅,艾小明也紧跟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艾小明不停地到单位去找卓仪。他们又谈了许多次,最后,他们对两人分开过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异议了,但关于女儿跟谁一起生活的问题,意见却一直无法达成一致。
后来在一次争吵中,在阐述女儿跟谁生活更好时,艾小明说自己的经济条件比她好,所以女儿跟他生活,这样对女儿有利。
他甚至无耻地说:“你要是给我一百万,我就答应让女儿跟你!”他认为凭卓仪目前的工资,根本就无法办到。
没想到卓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说话算数吗?”
艾小明想也没想就说:“我还是个男人呢!”
卓仪说:“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那我今天就看看你是不是个男人。拿纸笔起草协议吧!”
艾小明愣了几秒钟,然后说:“好吧!”
过了十几天,艾静仪收到了卓仪从深圳寄来的信,卓仪告诉她,自己被单位派去出长差了,要有些时日才能回家。她希望女儿将日子过得开心些。但信上没有留地址。艾静仪捏着妈妈的信,有点儿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