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七十年代末的我们是第一代伴随着流行歌曲长大的人。你可能会反对这个说法,并举出六十年代生人在七十年代末就已经开始听流行歌曲了。我当然记得在我小时候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年轻的叔叔阿姨们抱着象砖头一样的单卡收音机听邓丽君歌曲的情景,不过请注意,我说的不是“第一代听流行歌曲”,而是“伴随着流行歌曲长大”。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唱《聪明的一休》,《花仙子》,幸运的话还能在电视机旁看着大人们为《血疑》里幸子的遭遇而流泪并随着片头片尾主题曲哼唱。再大一些,上小学的时候,就看到那些大哥哥们穿着“兜屁裤”(牛仔裤刚出现时,老人们的叫法),扛着双卡收音机,在广场上大跳霹雳舞或蹲在路边大吼“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等到我们上初中,属于我们青春期的音乐登场了。
那是1991年的二月末,寒假就要结束了,我们四个人照例在雅文家守着机战斗?我们已经在《魂斗罗》里拯救了人类,我们已经在《双截龙》里惩治了坏人,现在是该听听音乐,休息的时候了。雅文首先拿出的是郭富城的CD,对我们说这是香港最新红起来的一个新人,四大天王之一。但是听过以后我们一致认为他的音乐和嗓音太软弱了,不适合我们的风格,我们可是学校里的四大恶人,听这种小女生听的歌曲,简直是没面子!在我们的抗议下,雅文在无奈之中又拿出一张崭新的CD,说这是他妈妈前几天去香港演出买回来的,封面是五个我们从没见过的年轻人。张跃扬一把抓过CD盒,看着封面,说:“他们是谁,缠着头巾,装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我也不知道,”雅文说:“不过他们的歌曲我听着一般,你们听听看。”说着,他把CD盘放到唱机里。
当第一个音符想起来的时候,我想我们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雅文撒谎,这音乐绝对不一般!
象崔健的音乐那样充满激情,然而又和崔健的音乐味道不一样,特别是主唱那充满沧桑感的嗓音,好像把歌曲里的每个字都唱进了你的心里!第一首歌结束了,我们都没说话,当第二首歌响起来的时候,张跃扬仿佛才回过神,问雅文:“我说哥们,他们到底是谁啊。”
雅文一皱眉,看着封面上的英文字母:“我也不清楚,他们的乐队是英文名字,叫比什么的。”
“先别管是谁,”我说:“你家有空白磁带没有?快给我翻录一张!”当时CD唱片绝对是个稀罕物件,和已经进入数码时代的雅文不同,我和张跃扬,潘晓松还处在使用磁带的“模拟年代”。
“也给我弄一张,”晓松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客厅里墙上的那幅名画:“这乐队相当牛啊。”
从此我们四个人就和这支乐队结了缘。雅文开始并不喜欢他们的歌曲,但是在我们三个人的说服教育下,还是慢慢地接受了,并且还让他妈妈借出去演出的机会,又帮我们弄了几张这支乐队的唱片。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流行歌曲的,有人说流行歌曲是时代的反映和记录,我认为流行歌曲是开启我们回忆的钥匙,特别是当我们听到那些所谓的老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前的情景。当你听到BEYOND的歌是什么反应?每当我听到他们的歌,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四个小男孩,迎着夕阳,在马路上并排骑着单车,齐声高唱《光辉岁月》。
当然,听流行歌曲就象是品尝菜肴,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在你嘴里是无上的美味,可能在他人眼里就是****。我们疯狂地迷恋着BEYOND的歌曲,可是张跃扬的同桌李梦婷可不这么看,这种不同的看法还导致了一场冲突。
李梦婷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在“以成绩为纲”的锻人学校里可以说是很受老师青睐的那种人,据说她凭借歌唱的特长进入锻人学校,可我们从来没听到她唱过歌。她的家长比我们四个人的家长“会来事”,经常主动到学校了解李梦婷的学习状况,我们常在办公室里罚站的时候看到李梦婷的妈妈笑眯眯地和我们的班主任谈话。
李梦婷和张跃扬是同桌,这是我们班主任老师刻意安排的。当时张跃扬还在“可以挽救”的学生之列?班里组成了学习互助小组,说的直白些就是把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和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搭配起来?“先富带动后富,最后达到共同富裕”。
初中一年级的男女生关系就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美关系一样,相当微妙。作为男生,我们已经意识到女生身上有一些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不过心里面对她们的厌恶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在我们眼中,她们还是小学时期那些听老师话,拍老师马屁的讨厌鬼(至少百分之九十是)。这个年龄段的女生心理是怎样,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女孩子成熟的要比男孩子早一些,在我们仍然对变形金刚,圣斗士感兴趣时,她们已经偷偷抱着琼瑶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可惜当时她们崇拜的都是高中部的大男孩,在她们眼中,他们潇洒,风度翩翩,是校运动会上的健将和文艺汇演中的明星,而我们只是一些还不懂事的小孩子,所以她们看我们时,也是满眼的不屑。
我们四大恶人对BEYOND乐队的崇拜迅速达到痴迷的程度。那学期开学时班主任教育我们说新学期要有新气象。我们四个人虽然在学习上还是提不起兴趣,不过还是给本班的自习课增添了新气象。每当自习课的时候,我们,特别是张跃扬的嘴里就不停地哼唱BEYOND的歌曲。本来,李梦婷和张跃扬很少说话,上自习课的时候一般是你背你的英语单词,我看我的漫画书,但是自从我们开始在自习课唱歌以后,两个人的冲突就多了起来。
张跃扬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在他前面。那天自习课,我们象往常一样研究BEYOND,讨论黄家驹究竟会几种乐器,那一首歌的歌词最好,特别是歌曲的发音,广东话要怎么发音才算标准,张跃扬正在给我做示范,李梦婷突然放下手里的英文课本,对我们说:“你们别唱了,声音么大,吵死了。”
“我唱我的,关你什么事?”跃扬白了李梦婷一眼。
“愿意唱出去唱,别在教室里耽误别人学习。”李梦婷也回敬了跃扬一眼,又拿起课本。
“我声音一点不大,”跃扬一脸坏笑:“不信,我帮你问问,”说着,他喊在教室前面第一排坐着的晓松和雅文:“你们说我声音大不大?”
潘晓松正在埋头临摹漫画,听了跃扬的话,他回头嘻嘻一笑:“我没听见你唱歌,你声音再大一点就更好了,唱BEYOND的歌曲声音太小力度不好听。”
雅文把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杂志放进课桌里,说:“我听见王哥唱了,没听见你的声音。”雅文和晓松喜欢叫我王哥。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按照香港黑帮片里的习惯称我为海哥,我至今也没搞明白。
“那好,你们听着啊,”跃扬边说边拿起钢笔,送到嘴边,模仿电台里播音员的语气:“这里是沈阳文艺广播电台,大家好,现在是听众点播的歌曲节目时间,来自沈阳锻人中学的张跃扬为他的同桌李梦婷点播了一首歌曲,请大家收听?”跃扬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你那双略带着一点点颓废的脸庞,轻薄的嘴唇含着一千个谎言,风一吹……”
我们三个听了第一句,立刻哈哈大笑,然后与跃扬合唱了起来。当时流行歌曲已经不再被官方称为黄色歌曲,但是象《堕落天使》这样的歌曲还是比较敏感,至少是我们都喜欢的那种敏感。当我们唱到:“在呜咽的巷道再也寻不到你初次的泪水”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李梦婷并且抬高了音量。
李梦婷盯着手里的英语课本,脸变得通红,过了一会,她对跃扬说:“stupid,foolish!”这是她作为英语课代表的杀手锏。英语是张跃扬的致命伤,他英语成绩从来没有及格过,有时候我们哥们在一起闲聊,谈起英语,跃扬总是义正词严地说:“我是中国人,不学鬼子话。”虽然英语是张跃扬的软肋,但他也有对付的方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跃扬看着李梦婷,笑着说:“Youtoo,you too。”
听了他这话,我和潘晓松陈雅文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正是我们在寒假里教他的方法,没想到开学还没到三天就用上了。杀手锏不起作用,李梦婷沉默了几秒钟,然而她不甘心失败,本班的英语课代表,样样都优秀的好学生,怎么能败给一个不学习的差生?课本里,电影里不是都说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吗?李梦婷说:“你改名叫张叫驴等了,你嗓门比驴还大!”还没等我和晓松雅文笑出声来,跃扬就转身面对她说:“那你干脆改名叫李梦遗得了,我还叫你姨,你大我一辈,算你占我便宜。”跃扬话音一落,全班的男生都大笑起来,有的还发出怪音,女生都低头装作没听见。
张跃扬别的学科成绩很糟,但生理卫生这门的成绩一直是很优秀的。我们从上个学期就开始学习这门课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开学那天放学后我们四个人在路上迫不及待地翻看课本的情形?我们坐在九月初的树荫下,寻找到“生殖”那一章,然后又装模作样地讨论。路上行人不时侧过头来看我们,但我们不在乎,这是大事,比晚上播放的动画片《圣斗士》还要大的事?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四个人从来没有这么爱好学习过。后来跃扬还被全班男生恶作剧般地选为生理卫生的课代表?虽然上个学期只讲了半本内容,生殖这一样要等到这学期再讲,但跃扬积极自学,他画的教学插图,已经和课本上一模一样了。连插图都能画出来,更不说这些学术词汇了,他绝对是信手拈来,毫不做作。
听了他的话,李梦婷狠瞪着他,就好象是在同犯罪分子作斗争。然而无奈这犯罪分子毫不在乎,仍然在那里滔滔不绝:“梦遗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梦遗没有思想上的准备,我说的对吗,梦遗?哈哈……”李梦婷的眼睛红了,后来干脆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起来。这下我们四个人都沉默了,感觉这胜利来得索然无味。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哭泣是女人的最终武器?如果对方是男生,被我们弄哭了,那简直就是世纪性的胜利,够我们庆祝好几天的,但是把女生弄哭,却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胜利。因为女生的哭泣会让全世界都认为我们是在欺负她,是非正义的一方。我同桌司马燕听见李梦婷的啜泣声,转过身安慰她,边安慰她边对张跃扬说:“你看你,把人家都气哭了。”张跃扬一脸无奈,那神情好像是面对妇联代表质问的丈夫。我虽在心里替张跃扬不平(本来是李梦婷先干扰我们的自习音乐会),但也不敢发表意见,生怕对方把“欺负女生”这顶大帽子扣在我头上。
这时候教室里突然寂静下来,是那种死亡般的寂静,很显然,我们的班主任来到教室视察了。都说人生是场?这句话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青春期是场战争,一场我输得很惨的战争,而我的敌人,就是我的班主任。班主任姓关,是锻人学校有名的优秀教师。从前是教高中部的,我们是她带的第一批初中部学生。据说她的高中部班级每年都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校怕我们这一批文艺特长生的学习成绩不如往届,给学校抹黑,特地把她调到初中部,把我们安排在她的魔爪之下。
关老师的标志性装束就是梳着三齐头,戴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身七十年代的蓝色套装,让人以为江青首长已经出狱,改行当教师了。关老师是教政治这门课的,并且相当热爱本职工作?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性生活不和谐的男人可怜,性生活不和谐的女人可怕,没有性生活的女人简直就是阎王爷转世!关老师不仅仅重视她自己的贞操,并且把全班女生的贞操看得比她自己的贞操还重要。每天的早检,午检和晚检,主题永远是两个:班级纪律和学习态度。作为毛主席的好学生,她牢记“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首诗,初一第一学期开学没几天就把我们这批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除了张跃扬外),看着班级里一个个顺民,她觉得不过瘾,又和学校里新来的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教师们勾心斗角。看着她那凌厉的眼神,严肃的态度,张跃扬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灭绝师太。此名号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多数同学的赞同。从此这个名号在锻人中学就传开来,大有取代她本名之势。
师太在静寂中走进教室,然后慢慢环视。李梦婷的小声啜泣在刚才教室安静下来后就已经停止了。然而师太觉察到了,她走到李梦婷的身边,小声问:“你怎么了?”
我当时紧张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想回头看看,但是眼睛只能盯着课本,心想这么倒霉,刚开学没到一个星期就要和张跃扬一起挨训。
李梦婷没回答,灭绝师太又问:“是不舒服吗?”我猜李梦婷可能点了点头,只听师太说:“如果不舒服你就先回家休息吧。”随后就传来收拾书包的声音?女生,特别是学习成绩好的女生总能在她那里得到优待!自从上了初中以后,班里女生“不舒服”的次数就多了起来,那时我还小,还没完全理解这“不舒服”里所含的全部意义,只觉得女生不舒服就可以回家,男生不舒服要么硬撑着要么就进校医务室,太不公平啦。
至于李梦婷为什么没向师太告发我和跃扬,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那里面涉及到“性”,难以启齿,也许是她认为告了也是白告,我和跃扬,一个是滚刀肉,一个是天不怕,告发我们,也许我们日后会报复她。总之,李梦婷回家了,也没当着全班的面告发跃扬和我,我松了一大口气。但是到放学的时候我发现,我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五点钟,灭绝师太照例总结完一天的学习,对我说:“王海洋,潘晓松,你们俩放学后留下。”无奈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收拾书包回家,我和潘晓松只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这次审判。等同学们都离开,灭绝师太做了个手势,让我和潘晓松走到她面前。她慢悠悠地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然后才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你们今天上自习课是不是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