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松有两大爱好,第一是漫画,他家里有成堆的漫画,从幼儿园时期的《森林大帝》和《铁臂阿童木》的小人书到当时刚流行的《圣斗士》和《七龙珠》,他是每期必买。他看完还会把漫画带到学校来,在午休时间拿出来向我们炫耀,而我们照例是对他“教育”一顿后“代表校方没收其与学习无关的书本”。后来他认为只是看并不过瘾,就开始在课堂上发挥他的美术天赋,临摹那些漫画。甚至有一次他还在课堂上根据漫画创作了他的第一个模型DIY作品?他在他同桌的眼镜片上用蓝色油彩笔画了几个同心圆,再在中心画个十字,告诉我们那是《七龙珠》里贝吉塔的实力探测器,看着他的同桌,那个安静的小女生委屈地带着那副“实力探测器”,我们哈哈大笑,潘晓松当然也得到了他的奖励?班主任的一顿狠批。他的第二个爱好就是收集“军火”?当时仿真枪还没流行起来,最酷的东西是军匕。如果你撬开他床下的地板,会发现各种匕首军刀,而且还都是具有价值的纪念版?我们毕竟是重点中学文艺特长班的学生,品味绝对不一般。
一天晓松在课间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军匕向我炫耀:“王哥,看见没,正宗的丛林之王系列军匕,和史泰龙在《第一滴血》里用的那把一模一样,看看,”他边说边拧开刀把的后盖,举到我面前:“这是指南针,这是鱼钩和鱼线……”他说着,握着匕首摆了几个造型:“打架的时候亮出来,绝对牛!”我和张跃扬看着他大笑:“你还是先把草包肚子练下去吧,就你这体型,拿什么也是活靶子!”
第二天早上他哭丧着脸来找我:“王哥,帮我个忙呗。昨晚我妈翻我书包,把那军匕翻出来了,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借同学的来玩。今天放学后你陪我到我妈学校走一趟,就说那匕首是你的呗,把匕首要回来,我请你吃烤羊肉串……”
帮人担责任?这样做行吗?要是他妈妈再告诉我父母,那我怎么办?正在我头脑里闪过这些念头的时候,在一旁的张跃扬对潘晓松说:“你让他去,你妈能信吗?再说你妈要是给他家去电话怎么办?我去吧,我家没电话。”
潘晓松立刻忙不迭称谢,当天放学后我们三个一起到潘晓松妈妈所在的美术学院,帮他要回匕首?我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的。潘晓松的妈妈见到张跃扬,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这匕首不是玩具,随便带在身上“很危险”,更不能借给别的同学(那神情就好象是在力劝非典后期病人不要逛街一样)。又说她本来想见见张跃扬的父母,和他们谈谈这件事,但是因为她“很信任张跃扬”,相信他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就决定把匕首还给他。后来潘晓松私下对我说,那天晚上回家他妈妈还是对他大发脾气,原因不是他玩匕首,而是他和张跃扬这样的人来往。也许在潘晓松妈妈的头脑中,张跃扬已经把匕首借给了她儿子,下一步就是带着她的宝贝儿子抢劫银行了。然而潘晓松还是和张跃扬越来越“铁”,若干年后聚会的时候他对我说:“当时只有跟你和张跃扬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是妈妈眼中的乖宝宝,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女同学眼中可爱的小弟弟,而是一个危险人物,一个青春期男孩都想成为的危险男人。”没错,就是危险男人?从男性荷尔蒙开始在我们那稚嫩的xx动脉里流淌的那天,我们的体内就充满了不安的因素。我们都向往成为小马哥,阿诺和史泰龙那样的男人,浑身肌肉,拯救世界,在枪林弹雨中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但当时我们甚至还都没打过架,一次也没有,作为重点中学的学生,作为高素质的被圈养的人,作为这个国家未来的精英,我们连看打架的机会都没有。
陈雅文是最后加入我们的。他在1990年十一月转学到锻人中学。当年他十二岁,比我和潘晓松小一岁。他的特长是舞蹈,而且好像是芭蕾舞的那种?具体是什么我从来没问清楚过,也从来没见他跳过。
他父亲是一个国家级歌舞团的领舞,在陈雅文三岁的时候借着随团到美国演出的机会跑了?“投奔民主自由”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几年后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姐姐从北京来到沈阳。
我可以用很具体的语言向你形容张跃扬和潘晓松的长相,但是我无法用言语向你形容陈雅文的长相?那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灵动的双眼,怎么说呢,当年还没有“正太”这个概念,但是他确实就是现在网上所追捧的那种“顶级正太”。陈雅文当时最喜欢天蓝色牛仔套装,夏天就是牛仔裤配天蓝色的T恤衫,再搭配不同式样的飘马运动鞋,然后梳着郭富城刚出道时候的那种发型?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时就是最铁杆的城迷见到陈雅文,也会冲回家里,把墙壁上的郭富城海报全部撕碎,然后换上陈雅文的巨幅照片。陈雅文入学那天,就连隔壁903班的女生也以各种理由来我班“转转”。
当时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同性恋”这个说法,只有“二椅子”(就是不男不女的人)这个概念。我们都觉得陈雅文太柔弱了,别的不说,先说名字,不知道他父母当初怎么想的,哪有给男孩子起名叫“雅文”的?
他平时在学校也不怎么说话。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他刚转学过来,不适应,但是两三个月过去后他还是那样。中午午休的时候既不出去玩篮球也不到操场上转悠,就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一望就是一个小时。还有,在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他和别人不同,两臂不是前后摆,而是胳膊肘夹在身体两侧,两臂左右摆。当班上男生(当然也包括我们三个人)嘲笑他象女生的时候,他就脸涨得通红,低头看着地面,还是那样一声不响地跑着。过了一段时间后陈雅文常常主动和我们三个人,特别是张跃扬搭话(其实他都是在和张跃扬搭话,不过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已经形影不离了)。开始我们三人和他保持距离?和这样柔弱,有娘娘腔倾向的男生来往,会破坏我们“危险人物的形象”,搞不好慢慢地我们会变得象他那样?当时我们认为娘娘腔是会传染的。不过缘分天定,一件事彻底让陈雅文成为我们的好哥们。
锻人中学是众所周知的重点中学,“高素质的中学”,所以那种各位小时候经历过的或者在荧幕上网络上看到过的中学生打架的事件在这所学校里基本没发生过(一所禁止在操场上踢足球,禁止打雪仗,女生只能留齐耳短发的学校,还能有打架的事件发生吗),再加上绝大部分学生的家庭条件都不错,所以这所学校的学生是远近闻名的“肥羊”。附近几所普通中学的学生常常到学校附近转悠,看准机会就找我们学校的学生“借点钱花”。
1990年十二月的一天,放学后我们三个人照例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我们三人正在象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说笑,张跃扬突然转到马路旁边的小胡同里,我和晓松立刻跟了上去。进了胡同我才知道,四个邻校的高中生正在和陈雅文“借钱”。
张跃扬把自行车直骑到雅文身边,然后跳下车,把车推在一边,问:“怎么了?”雅文扭头看着他,不说话,一脸惊慌。
对方为首的是个大个子,嘴里叼着根烟卷,扭头对跃扬一瞪眼:“这没你事,快走开!”接着对雅文说:“你麻利点,怎么求你点事这么费劲,好说好商量不行是不?”
“怎么商量都不行,”跃扬边说边弯下腰从他那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把平时放在那儿的拇指粗半米长的铁棍拿在手里(铁棍在他来学校报到的那天就别在那里,但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它的用处)。
“****,”大个子一瞪眼,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你是谁啊,关你什么事?”
“他是我朋友,你欺负他就不行!”跃扬也瞪着对方。
大个子一脸轻蔑的笑:“怎么,你们育人中学的学生也开始打架了?还是快回家吧,不然让老师看到了,告诉你们爸爸妈妈,你们就要挨批评,哭鼻子了,啊哈哈哈哈……”大个子还没说完,就和他身后的人一起发出狂笑。
跃扬一边用手掂着铁棍,一边用冷得让人发抖的声音说:“那你试试啊,我告诉你,锻人的学生不是个个都不能打。”
“操,你以为我不敢,******吓唬我!”大个子两眼一瞪,用手指着跃扬大喊。
“你敢你就来啊。”跃扬还是掂着手里的铁棍:“试试看你就知道了。”
对方四个人慢慢地围了上来。就要开打了吗?我边想边用眼睛在四下扫,看看有没有什么砖头之类的可以利用。那是我第一次“亲临现场”,当时我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脑海里不停地浮现港台枪战片里血肉横飞的场面。
突然,那个大个子依次在我们的脸上各扫了一眼,又看了看胡同口,然后恶狠狠地对雅文说:“你给我等着。”就转身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看着他们消失在胡同的另一端,我和跃扬雅文松了一大口气,转身才发现晓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胡同口去了。“我是怕有人偷袭,所以帮你们看着点身后”事后晓松这样解释,并且对我们说如果对方真的动手,他绝对会把书包里的那把军匕亮出来,绝对的。但不管他如何解释,我还是一边放任心脏狂跳一边和跃扬大大地嘲笑了晓松一番。不知道跃扬是否听出了我声音中的紧张,反正当时我的嘴唇和嗓子早就发干了。现在回想,其实那四个高中生很可能正是因为晓松退到胡同口才离开了?他们怕他喊人。为了防止那四个人趁我们离开后报复陈雅文,当晚我们三个人送陈雅文回家。陈雅文坚持要请我们三个人吃烤羊肉串,就是那种路边摊的,但是我们没要,“这点事情算什么。”张跃扬一挥手:“你不用放在心上,要是你怕他们再劫你,就把一块砖头放到书包里,到时候他们全都被你抡趴下。”
那个周末陈雅文邀请我们三个人到他家玩。我们到了他家,他妈妈正在家里等我们,满面笑容,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饭菜。那是我们第一次去陈雅文家里玩。他的家在省歌舞团的住宅区里,三室一厅,一百多平米,在当时来说简直大得吓人。里面艺术氛围浓厚,客厅里摆满了他妈妈从各国带回来的艺术纪念品,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叫《泉》的油画,据说是名画?一个站立的****少女举着个大瓶子,当时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少女的双腿并得太紧了,那个画家要是画一张正在扎马步的****少女该有多好。客厅的墙上挂着陈雅文妈妈的巨幅舞台照,类似杨丽萍跳的那种舞蹈,还有他姐姐们的舞台照,领奖照,大大小小占满了客厅的一面墙?当然,还有陈雅文的舞台照?照片里的他穿着那种紧身芭蕾裤,******的部位就那么若隐若现的一点,后来我们还大大地嘲笑了他一番。
陈雅文的妈妈很漂亮,我们都觉得她和电视剧里的港台明星差不多。她说她刚从外国演出回来,陈雅文把我们帮助他的事情告诉了她,并说她演出很多,工作很忙,让我们多照顾陈雅文,还送给我们三个人每人一盒外国巧克力。
张跃扬一拍胸脯:“阿姨你放心,以后我们都把他当亲弟弟看。”
陈雅文的妈妈笑着点点头,让我们慢慢吃,并说晚上还有个演出,就出门了。当时我觉得陈雅文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家长?至少是最善解人意的家长?每当晓松到我家玩的时候,我父母总是问东问西,什么我学习在班上排第几啦,晓松排第几啦,晓松是不是班上的学生干部啦,他哪一科的成绩最好啦,他父母的工作啦,而当我在晓松家里玩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这更无聊糟糕的事情了,就好比你免费得到一辆法拉利跑车,代价却是每次你兜风的时候芙蓉姐姐都会坐在你身边。
我们三个人吃过饭,正琢磨着玩点什么的时候,陈雅文拿出一包东西给我们看。我们惊呆了,那是整整一旅行袋任天堂卡带?可不是当时商场里卖的那种盗版大黄卡,而是正版的卡带,全都是他妈妈出国演出买回来的?魂斗罗,超级玛丽,绿色兵团,赤色要塞,甚至很多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的(玩过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日本孩子玩的魂斗罗第一关的树丛是会动的,第五关的雪地是有雪花特效的,他们竟然把最好效果的只卖给本国人,看来日本人着实可恶)。
陈雅文的妈妈和姐姐因为演出经常不在家,他的家正是我们所期待的“据点”?我的父母和潘晓松的父母禁止我们和张跃扬来往。而张跃扬的家又距离我和潘晓松的家太远了,所以在认识陈雅文之前我们三个人只能利用放学和周末的时间在街上逛逛。
现在有了陈雅文家这个“据点”,这个“据点”里还有正版的任天堂卡带这么顶级的设备,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喜从天降。
从那天开始陈雅文正式成为我们三个人的小兄弟?我们的老四。我和晓松喜欢开玩笑的时候在他的裤裆摸上一把,跃扬自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每当我和晓松这么做的时候,雅文总是一边退后一边忙不迭的把我们的手挡开,嘴里还大喊:“哎,耍流氓啦。”可是当跃扬这么做的时候,雅文只是身体往后退一点,只是一点点,然后用又羞又怨的眼神看着跃扬笑一下。和我们相比,张跃扬总能在陈雅文那里得到优待?很暧昧是不是?至于张跃扬是否察觉到这种暧昧,我可说不清,这世界上属人心最难琢磨,更何况是处在青春期的人心。
不管怎么说,我们四个人走到了一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潘晓松一直想给我们的组织起个名号,他说香港有四大天王,我们可以当锻人中学的四大天王。讨论后我们觉得不妥,我们只是初中生,叫这个名字会引起高中部的学生注意。虽然本校的学生都不怎么会打架,不过要是他们在当值周生检查纪律卫生的时候找我们的麻烦,那可真够我们喝一壶的?罪恶不一定都要诉诸暴力,这是我初中三年在锻人中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一课,我真是太******感谢这所学校了。张跃扬说:“什么四大天王,我们还是当四大恶人吧。”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名字好,有攻击性,有危险性,充满了魅力。
很幼稚是不是?我承认确实幼稚,但奇怪的是每当我回想起那段日子,特别是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从来都不后悔。因为初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拥有过那么纯真的友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