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扬看着漆黑的夜空:“有的,一定会有的。”
我原以为跃扬说的那些离家出走的话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三天后他就付诸行动。
那是1991年6月30日,星期日,晚上八点钟我接到雅文的电话,让我立刻到火车站去。刚走进候车室的大门,我就听到跃扬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跃扬,李梦婷,司马燕,晓松和雅文向我走过来。还没等我说话,跃扬就兴奋地对我说:“哥们,我和梦婷要走了。”
“走?去哪?”
“去哪都行,只要我和梦婷在一起。”说着,他扭头看了李梦婷一眼。二人目光对视,李梦婷羞涩地一笑。
听了跃扬的话,再看看李梦婷,我愣住了,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们几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敢说敢做的那一个。
“走,我们先去买车票,然后再聊。”跃扬说。
我们在窗口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票价牌上的目的地,七嘴八舌地帮跃扬出主意。最后跃扬决定买到广州的票:“要走就走到最远的地方,一个灭绝师太他们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买票的时候雅文坚持付款,并要买三张票,他让我们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塞得满满的旅行包,对跃扬说:“扬哥,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准备好了,你去哪我去哪。”
跃扬摇摇头:“你不能走。”
“为什么?”雅文急了:“咱们兄弟当初不是说好不分开的吗?现在你要走,我就陪你一起走呗。”
跃扬说:“现在我除了你们和梦婷,什么都没有了,无牵无挂,你和我不一样,你妈你姐对你那么好,你舍得离开她们?”
“我当然舍得!”
“你要为你妈想想,她已经失去你爸了,你还要让她失去你吗?”
雅文不说话了。
1看过票价后,我们坚持要凑钱给他和李梦婷买两张特快的卧铺票,跃扬拒绝:“从今天起我和梦婷就要吃苦了,先从坐硬板开始吧。”他掏钱买了两张硬座车票,而且那趟车还是那种几乎站站停的慢车,从沈阳到广州,要三四天的时间?看来跃扬和李梦婷是真下决心要远走高飞了。
我们买了站台票,和跃扬李梦婷一起来到站台上。站台上没有几个人,小飞虫围着白炽灯在不停地飞,铁轨在灯下闪着光,伸向未知的黑暗。司马燕和李梦婷站在站牌下。司马燕拉着李梦婷的手,眼圈发红,不停地嘱咐她多保重。男生们则站在站台边缘,努力学着港台片里的样子,迎着夏夜的晚风,象真正的男人那样告别?我们相聚的时光只剩一个多小时了,可我觉得我们才刚刚认识,还有很多的快乐时光没有分享。
我对跃扬说:“哥们,你可要考虑好,走了就不能回来。明天家长和学校要是知道你和李梦婷走了,非炸锅不可,他们都能气疯了,说不定都能诬陷你拐卖妇女?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跃扬轻蔑地一笑:“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你放心,我走了,就下决心不再回来。他们找不到我们,就是再发火也是白费。这一回我和梦婷彻底自由了,我们只是互相喜欢,他们就说三道四,现在我们要找个谁也管不着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到了广州你们怎么办?”晓松问。
跃扬摇摇头,看着铁轨的远方,仿佛竭力让自己的目光穿透黑暗:“我不知道,到那里再说吧。我肯定会找个工作,只要能和梦婷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干。”
雅文红着眼圈说:“扬哥,到了那边,一定给我来电话啊。”
跃扬拍拍雅文的肩膀:“放心吧,下了火车,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我还会给你们写信的。我会把信都发到雅文家里,我知道,你们的父母不喜欢我……”
我和晓松对望一下,无奈地叹口气。
“对了,差点忘了件重要的事,”跃扬边说边把身边的旅行包打开,在里面找东西:“我给你们每个人都买了件礼物,”说着,他递给雅文一个打火机:“你说你想学抽烟,象小马哥点烟的样子那么帅。我没有美元让你烧,只好送你个打火机了。我请人在这上面刻了个扬字,留个纪念吧。”
雅文接过打火机,摩挲着上面的“扬”字,默默点点头。跃扬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匕首,在站台灯下闪着寒光。他对晓松说:“这是我特地托朋友给你买的军匕,本想等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可是……只好现在就给你了?你可要保管好,要是再被你妈搜出来,我就不能帮你了。”
晓松红着眼圈接过匕首。我说:“送刀给朋友不吉利,一刀两断的意思。”晓松把手伸到身后的衣襟里,抽出别在裤带上他自己的匕首,对跃扬说:“咱俩换吧,扬哥。你帮我那么多次,我也没啥谢你的,这把军匕你带着,防身。”跃扬点点头,接了过去,放在旅行包里,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放到我手里,借着站台的灯光,我看到一支名牌金笔。
“你是我们四个人里面学习最好的,至少是作文写得最好的,”跃扬说:“我把这个送给你,将来有机会,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让外人知道,锻人中学里不都是包子,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也有象咱们这样的人。”
“一定。”我紧紧攥着钢笔,声音哽咽。
“可不能乱写,”跃扬笑了笑:“我给你们看十分钟好片儿的事就不能写。”
“不过管李梦婷叫李梦遗的事可一定要写上,”晓松插话:“真是太经典了。”
“你还好意思说扬哥啊,”雅文说:“是谁上学第一天就挨体育老师打了?”
1我们都笑了。我知道跃扬不想让我们太难过?我们都不想让对方太难过,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四人相处的时光都是快乐的,我们想要一个完美结局。
那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的一个小时,我们不停地谈着,笑着,互相打趣,回避伤感的话题,回避离别的情绪,仿佛这样我们就可以让时间停止,永远站在这个站台上。然而火车还是来了。跃扬在上车前,踏上车梯,转身对我们说:“兄弟们,别忘了我们的十五年之约!”
“放心吧,”我们三人大声说:“到时候我们会凑在一起,唱BEYOND的新歌!”
我们站在车下,仰头看着张跃扬和李梦婷走上火车,在车厢里找座位,把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坐下,把预备的零食放在车窗下的小桌子上。当这一切结束,我们,不管是车内还是车外的人,都沉默了。送行的时候,开车前的一分钟最难熬。跃扬把手掌贴在车窗上,我们立刻都把手贴了上去,仿佛对方的力量可以透过玻璃,注入自己体内,帮自己把泪水顶回去。司马燕的泪水早就流了下来,和李梦婷隔着车窗相对抹眼泪。我们就这样隔着车窗,贴着手,沉默地看着对方。忽然,雅文开口唱起歌来:“一生要走多远的路程,经过多少年,才能走到终点,一生需要多久的时间,多少血和泪,才能慢慢实现,天地间任我展翅高飞,谁说那是天真的预言?风中挥舞狂乱的双手,写下灿烂的诗篇,不管有多么疲倦,潮来潮往世界多变迁,迎接光辉岁月,为它一生奉献……”我和晓松也随着雅文大声唱起来。车厢里的乘客和站台上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看我们,但我们不在乎,歌声越来越高亢。跃扬只是把手掌贴在车窗上,默默地看着我们,没有哭,也没有安慰的话语,只用脸上的伤感笑容表达他此时的心情。列车慢慢滑动,我们随着列车向前走,慢跑,快跑,用力地向车厢里的跃扬和李梦婷挥着手臂。泪水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哽咽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完全不成调子,我们就这样,一直追到站台的尽头,看着列车载着我们最好的朋友奔向远方,可我们三个男生还在不停地歌唱,仿佛歌声能一路陪伴跃扬和李梦婷,直唱到嗓子火热,再也发不出声音才罢休。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部分随着列车隐没在黑暗中,永远不会回来。
这十七年,我几乎每天都听BEYOND的歌,但是绝对不包括那首国语版的《光辉岁月》?我只在喝醉的时候才听这首歌,然后用筷子在杯子上敲拍子,大声吼出来,泪流满面,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阴影处看着站台上那帮孩子,看着纯真岁月的自己。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道疤,用酒把表面的硬痂泡开,你就会看到里面依然是深深的伤口?时间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天晚上我送司马燕回家的时候,她告诉我李梦婷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和张跃扬一起走。其实在他们被灭绝师太发现,并被“隔离”后,张跃扬就开始计划这件事,我们帮他们传的纸条,大部分都是在讨论这件事。开始李梦婷很害怕张跃扬的想法。她只是想和张跃扬秘密地交往,两个人能在一起说说知心话,看场电影,或在太原街的冷食宫吃顿冰淇淋,就是最大的满足了。无奈她的父母看管她看得太紧了,除了通过司马燕和我传递纸条,她根本就没有其他的和张跃扬交流的方法。她一气之下,决定和张跃扬远走高飞。
开始她本来想让司马燕到她家里找她,然后借此机会溜出来。但是她们商量后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的父母发现后,肯定会询问司马燕的,李梦婷不想让司马燕为难?女孩子的心思就是细。最后李梦婷决定趁着父母去演出的机会,偷偷溜出来,这也是她和跃扬为什么走的那么突然的原因。
跃扬带着李梦婷走了,去寻找他的梦想之地。但是如果那天晚上我就能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我说什么也不会让跃扬离开。
新的一周轮到我们班值周,那是我们班第一次值周?当值周生本来是当时的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不用上课,幸运的话还可以带上红袖标在校园内巡查纪律卫生,有机会尝尝拥有特殊权力的滋味。可惜这特殊权力不是那么好得到的,特别是对于我和晓松雅文这些“不会办事”的人?任务分了下来,我和晓松雅文被“发配”到高中部,看管高中部的英语电话教室。电话教室在高中部教学楼五楼最东面,南面对操场,东面紧挨学校的围墙。在九十年代初“电化教学”还是个很新鲜的玩艺儿,那教室里的耳机,录音机,投影仪,音响的作用还是以“向校外展示教学成果”为主,平时很少给学生们用。我们的任务就是擦擦灰,然后在里面老老实实坐着就行了。我估计灭绝师太把我们分配到这里是因为她怕让我们这三个“不会办事”的学生戴上红袖标在教学楼里维持纪律,会给她带来麻烦。如此轻松的任务,再加上我和晓松雅文分到一处,应该说是份美差。但是那天早上我毫无兴奋的感觉,总担心跃扬和李梦婷的事情会被发现。我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
果然,灭绝师太刚分配好班级每个人的值周任务,李梦婷的父母就来到学校。跃扬和李梦婷走的当天晚上,李梦婷的父母因为演出很晚才回家,直到星期一早上他们才发现李梦婷不见了。他们到学校找灭绝师太,灭绝师太问明情况,到教室察看,见跃扬也没来上学,立刻就意识到他们是一起走的,马上叫我和晓松雅文一个个地和她单独谈话。我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送走跃扬后就定了“攻守同盟”,都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李梦婷的妈妈见问不出结果,急得哭了出来。灭绝师太和她一起到公安局报警。师太有没有联系跃扬的父亲我不知道。但我和晓松雅文都知道即使联系也是白费劲?一个打儿子是因为儿子使自己丢了面子而不是要教育的父亲,你还能对他抱什么希望?
事情越闹越大,不仅惊动了学年组长还惊动了校长。跃扬和李梦婷很可能是本校自创建以来,第一对男女学生私奔。那段时间灭绝师太一直在争取评选市级优秀教师,这次出走事件彻底毁了她的希望。午饭后我和晓松雅文经过年组教师办公室时,听到她在里面和学年组长大喊大叫,一定要开除张跃扬?“这次不开除他,我就走!”
学年组长劝她冷静,并说学校会考虑的?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校方是不太想开除学生的,最多会找个理由“劝退”学生。开除意味着锻人中学的教育失败?锻人是重点名校,怎么可能会教育失败呢?
听着办公室里灭绝师太歇斯底里的喊声,我和晓松雅文不仅松了一口气,而且幸灾乐祸?张跃扬终于用最好的方式整了灭绝师太一把,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跃扬和李梦婷现在在广州闯世界,过几天我们就能收到他们的来信。我们三个人还约好在写回信的时候由我执笔,好好描写一下灭绝师太发火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们赢了,我们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当天下午,灭绝师太打电话把我和晓松的家长找到学校,开始第二次谈话。灭绝当然也给雅文的家长打了电话,雅文的妈妈和姐姐照例是“没有时间”,连来都没来,根本不买师太的账。晓松的妈妈算是给师太一个面子,来到学校。但是谈话却很失败。晓松事后对我说,那次他妈妈差点和灭绝师太吵起来,原因是灭绝师太说晓松不听她的话,在她批评教育的时候顶嘴,还骂她。听了师太的话,晓松妈妈立刻就提高了声音:“关老师,你说我孩子不听话,淘气,我承认,但是你要是说我孩子骂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家教是很严格的,我孩子从来不说脏话,更不可能骂老师!”。晓松的妈妈嫁了个大画家丈夫,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己的家庭素质,师太说她孩子骂人,比说她丈夫的画一钱不值还严重。见晓松的妈妈如此激动,师太的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我不是说他在我面前骂我,而是说他有时候用其他方式顶撞老师,拒绝接受教育……”?晓松和雅文都顺利过关,但我就没有他们这么好的运气。
当我走进灭绝师太的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除了师太,我和李梦婷的父母之外,还坐着一个中年警察,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好像要做笔录的样子。尽管我对灭绝师太这种“回马枪”似的谈话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阵势,把警察都请来了。
灭绝师太先让我坐下,然后又把她上午对我谈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自然还是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师太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说:“王海洋,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复找你谈吗?就是因为你是个好学生,我不想让张跃扬那样的人耽误你。你刚入学的时候成绩在全班排在中等,还是不错的。可是这个月的测验你的成绩后退了两名,要是照这么滑下去,你很快就会垫底了。常言说近墨者黑,我从前就多次提醒你,不要和张跃扬那样的学生混在一起,可你就是不听!你别以为他只能耽误你的学习成绩!”说着,她看了看我的父母,又看着我:“你以为张跃扬就是离家出走,逃学这么简单吗?我告诉你,张跃扬走,没有空着手走。全班同学上次交的订学习材料的钱丢了!班里是上星期六收的钱,收好后我就放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刚才要往上交的时候我发现钱不见了。我问过其他班级的老师,才发现他们放在文件柜里的钱也都丢了?每个学生交一百元,全年级三个班将近二百多学生,你自己算算多少钱吧!星期六晚上放学是张跃扬负责打扫办公室,现在他又失踪了?你说除了他还能有谁?学校现在已经报警了。”说着,师太看了那个中年警官一眼:“这位就是我们这一片儿派出所的丁警官,他现在就负责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