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守卫渐渐恢复了,整座皇城都像在一夜之间复苏了一般。寒冬腊月之中又下了一场大雪,几乎将京中装点得一片雪白。
风雪渐渐停歇,白雪之上印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傅茗渊入宫之时,迎面遇上了不少官员,但皆只是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忙各自的事去了。
记得初初踏入这座朝堂,她还是个想法尚且简单的人;一晃多年过去,无论是人心还是局势都在逐渐改变。老首辅当年救她的理由,她已无心再去仔细推敲,心中只留下了感激。
远方长庚初升,晚霞斑斓,她的步伐愈发缓慢——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本想在一切发生之前辞官离京,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啊。
傅茗渊苦笑了一下,徐徐推开御书房的门,瞧见景帝如往常坐在里边,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幽幽打量着她。
“老师不必拘谨。”似乎是叹了口气,景帝放下了笔,拾起手边的一封信,“太傅他老人家……都与朕说了。”
傅茗渊觉察不出他的情绪,不确定他说这番话的用意,遂试探地问:“说了什么?”
景帝不答,只是凝视着她道:“其实朕之前便有所怀疑老师的身份,但想想就算你有这个胆子,涂首辅也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遂没有深究。”
闻言,傅茗渊闭了闭眼,知晓他并非虚张声势,反而坦然了起来:“陛下是要处死微臣么?”
景帝仍旧不作答,续问:“朕想知道,老师既然明白朕叫你来的用意,又为何不逃跑?”
“欺君之罪无法赦免,臣也不想逃亡一辈子。”她无可奈何地笑笑,“女子不比男子差多少,入朝为官又有何不可?微臣曾呈给陛下一份提纲,望你深思熟虑,这是我摘下乌纱帽之前的最后一个请求。”
她一字一顿,坚定不移。若是在从前,她想过假使被发现了身份,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她的肚子里还有另一个生命,令她怎也无法再作出这般毅然的抉择。
夏笙寒那边大约已经收到了她的讯息,如若景帝真的要将她处死,唯有逃亡。
然而,景帝只是望了她一会儿,转头对着身后道:“出来罢。”
傅茗渊有些愕然,没想到御书房里还藏着其他人,只见年迈的太傅徐徐从帘后走出,身后还跟着……重伤初愈的云沐。
“太傅与朕打了个赌,看你敢不敢来见朕。”景帝终于露出了笑容,松口气似的说,“他说只要你敢来,就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傅茗渊讶了讶,抬头望向太傅,而对方只是耸耸肩:“老臣当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不过……傅大人是想挺着大肚子留在朝中么?”
云沐闻言猛地抬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微微合眼。傅茗渊尴尬地抓抓脑袋道:“其实微臣这次来……也是想辞官离京的。”
景帝与太傅都会意地点头,唯独云沐忽而开口:“不会……再回来了么?”
她目光明亮,坚定道:“不会了。”
“……。”他陷入了默然。
云重逃离失败,被殷哲带领的人马困在了城郊,最终选择了自尽;姚青及朱岭等人心知谋反无望,唯有一死,也毅然决然地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他本以为景帝会将他也打入天牢秋后处斩,可对方却似乎没有这个意思,甚至还答应了让他见傅茗渊最后一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他离这个女子越来越远了。从前的他不理解她的想法,而当他尝试着去了解她时,一切都晚了。
分明早就决定放手,却还是……无法真正地放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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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送你出宫罢。”
傅茗渊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二人一言不发地走在大雪之中,她本是想要回绝,但毕竟相识一场,往后大约再也不会相见,在这里彻底道个别也好。
傅茗渊沉默不语,直至出了宫门才笑道:“多谢云大人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云沐深深凝视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在她渐渐走远之时,才道:“珍重。”
明日他就会被贬去关东,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傅茗渊并不知晓这些,只是以一个微笑回应,转身没走几步,猛然看见两个身影在眼前晃悠,果不其然是夏笙寒,不知藏了多久,冲殷哲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跟着他。”
“王爷啊……你真的要这样么?”殷哲苦着脸道。
“当然,矮子和宝宝怎么可以一直听他说话?”
“……。”
傅茗渊的额上几乎要暴出青筋,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在有身孕时动怒,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恨恨地揪着夏笙寒的耳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孩子一样?!”
夏笙寒微顿,慢慢抬起手拂去了她发上的落雪,凝眉道:“进宫都不与我商量?”
“我不是让雅馨去找你了么?”她默默地低下头,露出了安然的笑容,“而且我觉得……陛下也不会真的杀了我的。”
夏笙寒不再多言,只是走在她的前方,每迈一步都要再踏两下。傅茗渊起初不解,以为他是在玩,走了几步才发觉,他是在为她踏平那条路,让她走得不那么颠簸。
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沉甸甸的,暖入心田,而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行走着。傅茗渊凝视着他的背影,踏实到仿佛是被什么人托在手心,双眼不自觉地有些发红,不作声地笑了。
像是察觉到什么,夏笙寒转头看了看她,两手护住她冻红的小脸,道:“天越来越冷了,以后别穿这么少。”
傅茗渊默默点头,脸颊更加红了,而后想起什么,问:“滕师兄如何了?”
“不太好。”提到这件事,夏笙寒的眸子黯了黯,“大夫说……他或许撑不下去。”
她心中一紧。
彼时云重封城,恰是滕宁在城中说动百姓,这一时的混乱为他们创造了进攻的时机,可算是功不可没,然而云重的手下却先一步找到了他。
滕宁双腿瘫痪,无法逃离,被对方生擒,险些杀死,可救回来时,也只剩下了半条命,勉强撑了半个多月,如今情况在逐渐恶化。
二人回到了慧王府,只见滕宁卧病在床,面色惨白,仿佛早已丧失了生存的意志,自顾自地笑道:“王爷,其实在报仇之后,我也没想过以后如何;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也是好的。如今能去陪我的妻子……也算是不错的结局啊。”
夏笙寒握住他的手,蹙眉道:“你……并非不能活下来。”
“我知道啊……可我早就是废人一个,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滕宁轻笑,声音很微弱,仿佛已经看不见前方,“傅大人……我看得出,当年老师选择你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惜,你不能一直留在朝中啊……。”
傅茗渊正想出声回答,却发觉他的手垂了下来,眼睛也缓缓闭上,再也没有了呼吸。她默默叹了口气,有些哀然道:“把他……厚葬了罢。”
夏笙寒点头应了应,见她迟迟不走,有些奇怪地望去,只见她正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的长空,遂问:“在想什么?”
傅茗渊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显然流了泪:“我小的时候,住在江都附近的一座村子。当年傅连锦想要杀掉我,有一个叫丁晚的姐姐连夜带我离开,可惜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小晚姐姐为了我去和人拼命,死得很惨。”
话毕之后是长长的叹息,她不禁回忆起了当初,尚且年幼的她躲在草丛之中,对于一切都是那般无能为力。
“有时我会想,我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去牺牲,但当我有了想保护的人时……真的连命都不顾了。”她破涕为笑,暖暖道,“刚刚……我想好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傅茗渊尚未开口,眼前蓦地模糊了一下,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连腹部都在隐隐作痛,竟是忽然晕了过去。
腊月将至,转眼又快到了新的一年,博书斋中却是死气沉沉。
那天傅茗渊突然之间晕了过去,众人大骇,又不敢去太医院,急忙从城中寻来了大夫,将傅茗渊裹了个严实就给送去了,至今尚无消息。
小公主听说殷哲回来了,先是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后来听说傅茗渊倒下了,又是急得痛哭。
大夫的神色不好,不给他们进来,只留下阿尘与雅馨在里边。夏笙寒守了一天也不知情况如何,焦急得左右踱步,始终静不下心来。
便在这时,门开了。
首先跑出来的是雅馨,哭得梨花带雨,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众人吓傻了,想傅茗渊之前还好好的,没理由突然就归西了,肯定是哪里搞错了;直到阿尘也神色凝重地走出,他们才知出事了。
“她身子本就单薄,这头胎须得养得好,可却劳累过度……。”大夫哀声叹了口气,还没说完,便见夏笙寒突然冲了进去。
卧榻上正躺着一个人,一身洁白的素衣,却显得那般明净美丽。他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向前走,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无法承受。
分明……刚才还在他身边的不是?
“矮子……。”夏笙寒喃喃地唤了声,可眼前之人却始终没有动,像是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你给我起来。”
他感到胸口闷到喘不过气,谁知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我起不来。”
低头一看,傅茗渊正睁着眼睛望他,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笑容明媚:“可算耍了你一回了。”
夏笙寒怔然片刻,蓦地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傅茗渊的脑袋还有些发晕,感到他抱得太紧了,正想说她脖子疼,却明显发觉他的身体在颤抖,一时惊慌了起来:“喂……你不会真吓到了罢?我不过是劳累加上落枕罢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想起方才没听完大夫的话就冲了进来,有些烦闷地蹙了蹙眉:“到底怎么了?”
见他严肃起来,傅茗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立即老实坐着不动:“就是近来太累了,再加上突然放松下来,体力不支了而已。”她抿了抿唇,笑着补充道,“宝宝没事。”
夏笙寒闻言将她搂得更紧,此刻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屋中的药香沁人心脾,身边之人的身上也散发出他所熟悉的清香,令他一时沉醉其中。
“以后不许耍我。”
“那你也不许再买什么鞭炮。”
“那要看心情。”
“……滚!”
武辰五年末,傅首辅劳累至死,追封为涂庸之后的又一大帝师,举国同丧。景帝大笔一挥,次年开春,云州的新任州牧也终于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