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呆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先走了。
之后,因为没有皇帝在场,在座不论是新进士还是大臣,都感觉轻松许多。大家也不再拘在座位上,站起来四处走动,互相认识。不过,这些人中依旧不包括柳旋。
刘桐等了一晚上,这时,半是兴奋半是忐忑地走到她身边,见礼道:“还未恭喜韩兄高中状元。“
柳旋抬头,见是他,便应了一声:“刘兄,同喜。“
“原来,原来韩兄知道我……”刘桐受宠若惊般,“韩兄家可是在永宁巷中?门口有两只石狮子的韩府?”
“是。”殿试那天,衙差吹吹打打去报喜,只怕这一阵子,没人不知道新科状元住哪儿。柳旋倒自不会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哪儿。
“我、我也住在永宁巷中,就在韩兄家斜对门那处。我平日也住在那儿。”
“哦。原来是邻居。“
“韩兄得空时,不妨来我家中小坐,探讨学问。”
“好。”
他应了?——刘桐完全没料到看起来十分孤傲的状元郎竟会答应自己的提议,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桐儿。”
这时,刘业寻着自家儿子走了过来。他既是户部尚书,这样的场合,他自然要出席。更何况,他儿子也名列一甲,他与有荣焉,更没有不来的道理。只不过,他向来觉得,以他儿子的才华,必是状元,结果,却被一个外地来的小子夺去了头名。兼之,听了最近的流言,他心中十分不喜,看到儿子在这边,便也借机来会会这新科状元。
“父亲。”刘桐讶然,继而又赶忙向柳旋介绍道:“韩兄,这是家父。家父乃工部尚书。”
刘业过来了,柳旋不可能继续坐着,从容起身,行礼,道。“见过刘大人。”
刘业嗯了一声,捻须,暗自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见他果然形貌昳丽,长得甚是出众,心中的不喜愈发浓重。皇帝的决定,他这个臣子无法改变,但他也绝对看不上一个靠容貌魅主上位的庸才。
刘桐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立时敏感地察觉到父亲对新状元的不喜。他心中不解,也略觉尴尬,怕被新状元发现了,正想说些什么转移下注意力,却见兵部尚书韩时柏也走了过来。
“恭喜新科状元。”
韩时柏的到来,刘业完全没料到,且瞧着韩时柏面上带笑,似是真心实意来道贺的做派,不由有些吃惊。同朝为官日久,刘业清楚得很,这位兵部尚书,平日里不倚不靠,孤家寡人一个,同僚之间也不见他多热切。此番却主动来跟新状元说话,岂不新奇?
“韩尚书,莫非你与韩状元有旧?”
“此前不认得。不过,韩状元与我同姓,又同出滁州,想是祖上有亲缘也未可知。”
“韩尚书……倒是颇看中新状元啊。”
真是奇了怪了,刘业暗自揣摩。韩时柏既不认识新科状元,言谈间怎如此抬举韩一柳?若说韩时柏眼见韩一柳得圣宠而特意来拉拢他,刘业是不相信的。现今朝局,陛下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国侯与杨太傅的心思。
“这是自然。韩状元才华出众,乃是国之栋梁,你我年长为前辈,自该多关照这些后生。”
才华出众?刘业正要嗤笑,不防韩时柏忽然抓住他手腕,与他耳语道:“我一直认为刘尚书是个耳聪目明之人。流言,终归是流言。春闱头名,却做不得虚。刘尚书却要同那些庸人一般,人云亦云吗?“
刘业听罢,突然醒悟过来。果然是他的心思想岔了。究其根源,分明他自己不甘心儿子屈居一无名小卒之下,嫉妒使然,才会任那些流言主宰了自己的想法。
想通后,刘业不禁汗颜,再看向新科状元时,偏见褪去,发现新科状元自始至终都不改神色,恰合宠辱不惊四字,不由也多了几分赞赏。
误解一去,交谈便愉快了许多。
不多时,杨太傅竟然也过来了。
“老夫远远瞧着这边甚是热闹,韩尚书与刘尚书竟然都在状元郎这边,便忍不住也过来凑个热闹。”
“太傅大人。”两位尚书、刘桐连忙与他见礼。柳旋慢他们一步,还是做了个揖。
杨太傅目光略过韩、刘两位尚书,先是落在刘桐身上,与刘业称赞道:“刘尚书教子有方,令郎榜眼及第,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刘业谦虚地应道:“不敢当。太傅谬赞了。犬子驽钝,日后还得仰仗太傅多多教诲。”
杨太傅又看向柳旋,颔首道:“状元郎果然一表人才。陛下十分喜爱状元郎,状元郎万万不可辜负陛下这份宠爱。”
在场其他三人听了杨太傅明褒实贬的一番话,都有些担忧。
杨太傅以流言刺探,柳旋却不为所动。
流言,她早已耳闻,但,那又如何?那些人硬要忘记她春闱头名的本事,她与谁计较?又何必计较?她要的是结果,如何上位,不过是手段,无所谓人言。
她也不弯腰,身姿笔挺,不卑不亢,双目与杨太傅平视,瞳孔微缩,面色清冷依旧。
“韩一柳定不负太傅嘱托,定尽心伺候陛下。“
杨太傅贵为三公之一,以他的身份,不管如何训下,柳旋都该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故此,柳旋所表现出来的言行,直叫在场其他人等不敢置信。
状元郎简直是在顶撞杨太傅!
“很好,很好。“杨太傅并没有当场发怒,反而假惺惺地点点头,十分赞许般,又问道:“不知状元郎可想好了,六部九卿,挑哪处就官?”
挑?哪有新科进士自己挑官做的道理?不都等着吏部指派?再者说了,依照惯例,一甲三名如此年轻,自然都要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翰林院出身方显清贵,也唯有翰林院出身者,日后才有可能入主中枢。
“但凭陛下差遣。”
“陛下的意思,老夫也不妨透露与你知。陛下既于朝堂上言明,欲让你为天子近臣,自然是想指你为侍读。但依本太傅所见,韩状元才高,若入六部,无论品阶、作为,皆更大。”
杨太傅果真爱惜她的才能?——杨明悯这只老狐狸,绝不是热心肠之辈。他无非是想来撩拨或者打击她一番,让她生怯;又或者,无知地听了他的吹捧,中了利诱,选择去六部,正好惹恼皇帝。
“大人抬爱,韩一柳不胜感激。可一柳既入朝为官,一心只为忠君报国。陛下有命,一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太傅听得暗暗冷笑,寻思道:差点看走眼了啊,这小子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儿。也罢,这么个个性,倒也省了他的事儿。
眼见新状元油盐不进模样,杨太傅也懒得费工夫,走人。
散宴后,韩时柏特意绕道,私下去寻柳旋说话。
“方才你那般应对,不妥啊。你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太傅却位高权重,纵使陛下对你青眼有加,也……护不住你的。你实在不该轻易惹恼他。”
柳旋答道:“韩伯伯不用替我担心。我自有应对。”
同一时间,刘家父子也在讨论刚才的事情。
“桐儿,你与这位新科状元可熟识?”
“并不曾。今日还是孩儿头一次与他说话。韩兄看起来似乎比较喜欢清静。父亲可是有话要告诫孩儿?”
“方才你也见着了,这韩一柳,竟敢那般应对杨太傅。纵使他是新科状元,也未免太过自大。然,为父观其人,却半点不蠢模样。为父也拿不准。看似简单,似乎,又有些不寻常。你未与他深交,便不要深交。若与此人同行,不知是福是祸啊。”
“父亲……”
刘桐有些犹豫,他心中所想与其父不同,看不到那么多利益纠葛;年纪轻轻,心思纯净,也不会顾忌那么多。自见了韩一柳,刘桐就一直盼望能与他结交。除了那抹莫名的熟悉感外,他更觉得韩一柳此人十分吸引人,性子看着冷清高傲,当真与他交谈,又好似不是那样。
“桐儿?”
“孩儿……都听父亲的。”
最终,刘桐还是顺从了。父亲从不欺骗他,更不会害他,他凭什么去违逆父亲的意思?
半个月之后,新进士排名靠前的,官职泰半都有了着落。除了状元郎被皇帝指为侍读外,其后五人进了翰林院。后面三十五人留京,分别入六部、九卿任职。余下二十人,外派地方。
次日一早,柳旋入宫当值。皇帝早等着了,人来了,也不让站着,特意赐座,赐茶,满面欢喜。
面对如此热情,柳旋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怵。刚拿起书,要与皇帝讲解经义,却被皇帝一把按下。
谢昊(皇帝的名字)道:“你刚来,别忙这些。只管坐着与朕说说话。”一边说话,一边欢喜地盯着她瞧。谢昊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就是喜欢看到状元郎,喜欢听状元郎说话。可惜,状元郎不知被谁养成了个惜字如金的性子,总要他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陛下,既不让臣讲解诗书经义,缘何指臣为侍读?不若就如太傅所言,让臣去六部任职——”
“去六部做什么?朕不准!还有,太傅什么时候与你说过让你去六部任职的话?”
“琼林宴上。”
谢昊一听,可不得了,怒道:“岂有此理!朕明明一早就跟他提过,要让你当朕的侍读,他却跑去与你说什么六部之类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