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世。”
他叼着一支燃到只剩过滤嘴的香烟,手里麻利地打着背包,从上次到西部的某个小乡村之后,顾命生似乎对打背包的技术颇有心得。我看着他极为认真地打着每一个绳结,双眼目不斜视,似乎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某种神圣的仪式。
我心中忽然掀起了这样的小涟漪,随着他动作越来越快,一个由户外旅行袋和背包带组成的复杂物件出现了,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又点燃一只白色的三五牌香烟,深吸一口,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
“怎么样,你可是扎不出这么好的背包吧,简单实用,而且你瞧,它绝对不会散架。”说着他炫耀似的提起背包的上部使劲晃了几晃,那个看上去外形有些奇怪的背包挣扎了几下,真的一点也没有散。
顾命生是一个老烟鬼,而且在长期的风餐露宿中糟践了自己的身体,我甚至认为如果某一天他在野外遭到意外的话,上帝或许会觉得是一件颇有些为难的事——倘若放任他自己存活下去,按照他这个身体状态,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到上帝那报到了,省得上帝老儿花“野外遇难”这些功夫。
“你该去做一下体检了,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轻轻说道,眼睛却望向窗外,他的反应便是没有反应,我早已习惯。
“你不知道我的身世,”他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道,“肖南,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他狠狠地将吸到过滤嘴的烟蒂放进烟灰缸里,反复地碾压着,直到手指上沾满了烟灰。
我木然地站在他面前,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微笑着说道,那张笑脸就这么印刻在我记忆深处,犹如被一枚通红的烙铁烫过,再也去不掉。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猛然一个机灵,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地环顾四周——我做梦了,梦中顾命生的音容笑貌是那么清晰,而自从登岛之后,我对这位已经死去的老友已经有些防备——他留给我的信息,他留给我的那些手稿,好似一剂毒品,让我每夜每日无暇自顾。
我感到头痛欲裂,想必一整夜待在快波睡眠状态里,让我的大脑并没有得到休息,我晃晃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11点10分。
我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昨晚归寝时,阿飞特意交代,今天一大早会逐个叫醒大家,进行首日的拍摄,看来这小子似乎食言了。我坐起来,睡眼朦胧地找到了卫生间的方向,开始洗漱。
在电灯的照射下,我才发现古霞山庄的浴室兼卫生间装饰得颇具特色。看来主人似乎非常喜欢航海的东西,在白色的铸铁浴缸四周和浴室墙砖上,竟然布置着一些粗大的缆绳作为装饰,趣味十足而且能为淋浴的人提供搭放衣物的便利。除此之外,毛巾架、抽纸架等物件一应俱全。
室内有些灰暗,看来今天的天气不太好,虽然有树木蔽日遮天,但每每有阳光的时候,室内还是会留下一串串阳光的印记,而今天早上,确切地说是今天中午,我没有见到一丝阳光。我缓慢地洗漱,一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自从昨晚在209室看到了一个让我觉得魂飞魄散的“背影”之后,我一直没有睡安稳,现在反倒疲倦得紧,如果阿飞真要安排一整天高强度的拍摄,我肯定是要累趴下的。
11点30分,我走出卫生间,门外依然一片寂静,我甚至怀疑一夜之后我到了没有其他人存在的另一维空间。
但当我走到小阳台上准备吸收一下新鲜空气时,我瞪大双眼——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只见双目所及处,白茫茫一片,几个距离阳台较近的枝桠在海风中摇曳,看上去有些鬼魅之态,其余的树枝则隐藏在阴影中;我耳旁听到的是一阵阵海浪拍岸的声音,但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在似乎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灯光在不停闪烁,那是仔蛙岛的灯塔——起雾了,这一场浓雾突如其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处异境。
我急忙穿好外衣,跑下楼去,值得一提的是,在路过209室的时候,我克制住了自己想朝那边望一望的冲动……
一楼的会客室里现在已经吵翻了天,顾雯雯看似异常愠怒地将阿飞逼到了墙角。其余的人则有的坐在沙发上看这场好戏,有的则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唯有一个人例外——牛贲战战兢兢地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好像异常紧张,神经质地盯着众人。
“我不管你们怎么去协调,总之我今天一定要上岸!”顾雯雯蛮横地瞪着阿飞,先前那股子清纯劲儿烟消云散,“我可是有档期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们这个节目能把我怎么样,我已经给经纪人打了电话了,你们必须马上送我上岸!”
“顾小姐,真对不起,你知道的,金环岛只要一起雾,就没办法进出了啊!”阿飞面有难色地说道,看来顾雯雯对他的呵斥已经让这个年轻的剧组监制有些招架不住了。
“哼,我不管,我一定要走!”顾雯雯小脸一瞥,白了段鸿飞一眼。
这边的助手李小末怯生生地说道:“顾小姐,阿飞说的是事实,金环岛唯一进出的通道就是直升机平台,但是你看,这么大的雾,飞机是没办法起降的啊,所以……”
“所以,所以你们就准备让本小姐在这里待到雾日结束?那我的损失谁来负担?我的档期都是排满的,耽误这几天你给我负责?”顾雯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反倒更加得意了。
“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不走,我不会游泳,怕水。”许明远则靠在一个墙角上,像小孩似的说了一句颇没有气度的话,引来了我无奈地摇头——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搞起一个实业公司的?
这时,一个有些悦耳但却冷漠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你们都不要争了,现在起这么大的雾,我才不想坐直升机去送死,谁愿意谁去,有本事自己划船回内陆去。”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在我记忆里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的****警督魏雨晨。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便装,虽然看不出警察的身份,但刚才那一番话中气十足而且正义感极强,顾雯雯揶揄了几声,便没再继续说话。
我缓缓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众人的反应。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让所有人被禁足在金环岛。顾雯雯的火气我已经见识了,阿飞和李小末现在正是焦急万分,胡维达则默然地盯着众人,想必现在心里的想法和我差不多;魏雨晨在镇住了顾雯雯之后便没再说话,随手拿了一本时尚杂志顾自翻看,想必对这种无可奈何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许明远自己拿出一部PSP玩着,常俊则有些恶趣味地看着顾雯雯,眼中似乎有一丝火辣辣的挑逗;而牛贲,这个一开始便让我留下“神经质”印象的自由撰稿人,此时战战兢兢地不和任何人交流,只是喃喃自语地说道:
“要出事的,一定是要出事的……”
他那副惊恐的样子,忽然让我想起了昨晚在209室门口看到的那个诡谲的背影。
一时间,室内一片死寂,除了牛贲说梦话一般的那句话,迷蒙的大雾渐渐顺着玄关飘进室内,气氛显得尤为寂静压抑,终于,许明远有些坐不住了,上前盯着牛贲说道:
“喂,哥们,要吃安定吗?我这里有。”
牛贲没有理会他,而是径自转过身去,盯着窗外发呆。
窗外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原本就没什么阳光的前院现在已经被浓雾包围,连隔壁餐室里三扇能透过阳光的窗户外也是氤氲的雾气。海上的浓雾多半是由细雨和蒸腾作用形成的,这样一来室内更加潮湿,像极了古时关押犯人的水牢。
而我们此刻就跟犯人一样,除了这个小岛,哪里都去不了。我脑中忽然想起了尼古拉斯?凯奇曾经饰演的一部电影,《勇闯夺命岛》里的那个让人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的名字——恶魔岛。
我无奈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室内让我感到异常压抑,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觉得金环岛上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充满了恶意,或许“恶魔岛”这个词会比较适合现在我心目中的金环岛。这场浓雾有些像内陆黄昏时分的暮霭,抑郁葱葱的树木在雾气中已然改变了自身的颜色,变得阴暗晦涩,像一个个躲在阴暗里的野兽,随时会冲出来撕碎一切有生命的物体。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院落里,不禁觉得此处有些像我印象中的一处地方:墓园。除了没有嶙峋的墓碑,其余一切相差无几。
“肖南……”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警官魏雨晨。我浅浅还一笑道:“魏警官,这外边怕是没什么好景色吧。”
“景色倒是其次,我想你也是觉得屋里太压抑了,才出来换换气的是吧?”她说完这一席话,用纯黑的眸子看着我,一时间我觉得这种警察特有的犀利目光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呵呵,也许我们有共同的感受。”我讷讷地回答了一句,眼睛已经看往远处。
“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啊,都来了一天了,没见你怎么说话呢。”魏雨晨走到我的平行线上,也漫无边际地看着前方,其实那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在雾气的笼罩下,已经看不到什么轮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