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白石学习雕花,到后来成为画匠、画家,其实是一脉相承。对于民间绘画,齐白石本就极其迷恋。跟随周之美之后,木雕之余,只要有闲暇,齐白石都人知识字布衣尊会寻找机会,认真学习绘画。这种闲暇之余的学艺,加之周之美的民间绘画和雕刻手艺的熏陶,初步磨练了齐白石的造型、构图能力和对材质、体积、空间、情调的把握能力。
齐白石的诞生,也许并不寻常,他的家乡星斗塘曾有流星坠落的传说,也并非是无聊的穿凿附会。1864年1月1日(清同治三年癸亥冬月廿二)齐白石出生,1957年9月16日(丁酉年八月廿三)病逝于北京,终年93岁。白石乃长子,名纯芝,号渭清,又号兰亭。27岁时(1889年)取名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遂以齐白石名行世;并有齐大、木人、木居士、红豆生、星塘老屋后人、借山翁、借山吟馆主者、寄园、萍翁、寄萍堂主人、龙山社长、三百石印富翁、百树梨花主人等大量名号。
自然,这是后话。起先的齐白石,也就是乳名叫阿芝的人,因为身体孱弱,无法承受田间的繁重劳作,无奈间家里才让他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最初,齐白石给一位本家长辈打下手学粗木作。齐白石最小的儿子齐良末回忆父亲说:原来最早的手艺就是桌椅板凳木匠。那时候几乎生活就是无着吧,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是学木匠啊。那活很苦很苦的。后来的时候,有一次呢,就是他的师傅跟他在一起,田埂上走的时候,对面过来了几个人。父亲就看见他的师傅很恭敬地侧身在田埂边上站着,让那边的木匠过去。我父亲就问他,为什么你见这些人会这么恭敬?师傅说了,人家叫做细木匠,人家做细活的,咱们是粗木匠。咱们是做粗活的,咱们比不了人家。能雕出这种精巧花样的木匠在当地被称为细木匠,也叫雕花匠,他们的地位和收入比普通匠人要高得多。粗木作是需要力气的活。尤其是给人家盖房子,上梁,是需要力气的。即便是斧刨锯子,一整天干下来,也需要一身力气。可齐白石实在是太孱弱了,因为体力不足,竟然给师傅辞退了。我们现在已经无从推想齐白石当年所蒙受的屈辱。少年回家,长辈一定会有善意的责难。也许,正是这种屈辱和责难,激发了少年齐白石的强烈自尊心。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位受人尊重的细木作师傅。16岁那年,他下决心学细木作。
他的决心,也许在当年也是受人讥笑的。其实齐白石并不是凭空要去学细木作,学雕花的。他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描摹过同学家里的门神之类,对绘画有着极其强烈的兴趣。学习雕花的过程中,因为曾经的屈辱和责难,齐白石不可能不十分刻苦。在雕花匠周之美的教习下,齐白石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令人吃惊地学会了雕花手艺。学艺之人,大凡两路,一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另一路谙熟之际,则改之弃之,孜孜以求。以齐白石的心性,自然不会满足于一般的乡间木雕,即便是那些所谓的乡间高手才能企及的技艺。也因此,齐白石十六岁学艺到十九岁出师,随着手艺逐渐精巧,放牛娃成了远近闻名的芝木匠。齐白石是不肯安分守旧的。他后来在《自述》里说:“我认为这些老一辈的玩艺儿,雕来雕去,雕个没完,终究人要看得腻烦的。祖师传下来的一种花篮形式,更是陈陈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无非是些麒麟送子、状元及第等一类东西。我就想法换个样子。”这种艺术的驱动力,不仅来自于生活的压力,来自曾经的屈辱和责难,同时也来自他的内心热爱。遗憾的是齐白石早年(十九岁到二十七岁)的大量木雕作品,那些雕花的床、箱子,雕花的屏风,都已经无法寻觅踪迹。虽然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博物馆和收藏者收集了一些据说可能是白石老人的10早年雕花作品。湘潭齐白石纪念馆里的一件雕花木床,那些圆雕法雕出的人物,肌体和衣纹圆润流畅逼真。床楣上,雕刻者将传统题材加以翻新,极富生活情趣地雕刻了葡萄、喜鹊、蝴蝶等,甚至还出现了荷花、稻穗这些乡间常见的景象。虽然这件雕花木床能否真正认定,也还是未知数,但是至少作为齐白石早期艺术的实物参考,还是有意义的。从齐白石学习雕花,到后来成为画匠、画家,其实是有一条伏线的。对于绘画,齐白石本就极其迷恋。跟随周之美之后,木雕之余,只要有闲暇,齐白石都会寻找机会,认真学习绘画。这种闲暇之余的学艺,加之周之美的民间绘画和雕刻手艺的熏陶,初步磨炼了齐白石的造型、构图能力和对材质、体积、空间、情调的把握能力。更重要的是长期的操刀游刃,格外练就了手、腕、臂的功力,使之后来的绘画、书法、篆刻深受其益,乃至对他绘画中拙重生辣的用笔风格,都产生了深远影响。2齐白石出徒之后,除了给人家雕花,也同时开始了他的最初民间风格的绘画。杭春晓在记者采访中说:“齐白石他在做木匠的时候,他就不是一个什么循规蹈矩的这样的一个细木匠。刻花的活,他时常是把其他一些绘画的形象勾摹出来,应用到他的刻花中。他对绘画本身具有很大的兴趣。”齐白石恩师胡沁园的孙子龙龚在《齐白石传略》中记载:“在(齐白石)晚年的回忆里,他记得一些神像功对旧事。曾经替宝山齐道士画过一堂写意功对风伯、雨师、雷公、电母、牛头、马面。加上玉皇大帝、四海龙王、骑牛老子,一共十二幅。”齐白石在《自述》中说:“和气好画,可以采用《芥子园》笔法;煞气可麻烦了,绝不能都画成雷公似的,只得在熟识的人中间,挑选几位生有异象的人,作为蓝本,画成以后,自己看着,也觉得可笑。我在枫林亭上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生得怪头怪脑的,现在虽说都已长大了,面貌究竟改变不了多少,我就不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偷偷地都把他们画上去了。”这也可以算是齐白石最初的写生吧。民间艺人的生存,依赖于遵从民间的审美,更依赖于对这种民间审美的递进更新。艺术评论家南海岩对齐白石的早年雕花和他后来的绘画有这样的说法:“他作为一个雕花木工,作为一个手艺人,就是我凭手艺吃饭,然后怎么去画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能把这个活交出去,这是最关键的。小的时候,学画的时候,给人做雕花木工的时候,干这个活的时候,必须给师傅要这个稿子。师傅给你什么稿子,你就照着稿子画,就是用木板去刻去。但是他这个人不安分。
当时有的稿子就是随意给人家改。他到后来的画画也是这么画。到他晚年的时候,他的画也是雕花画那样画的。我们画院有1260多张齐白石的原稿,当时一看,上面都有铅笔印。齐白石后期画的手稿,不管是人物画还是花鸟画,有的时候他把那个鸟,这个脖子或者这个头,都拿毛笔写上,这个头往上半寸,或者那边这个腿要往这儿,往前,或者是加一韭菜叶,或者加多少,他都是很笨的方法。他去慢慢这么画。他小时候,师傅带徒弟的这种表现方法,他就是这么学的。就是这个稿子就是这样的,改一下,然后这个稿子怎么改的。老鹰,还有画的人物,他把后背应该怎么着,再往上提,一指,上面写了。有的这个腿再略微长一点,然后再给你画一根线。有的时候调点白粉。我们那里关于齐白石都有纪录片,当时拍的,调点粉,慢慢调,就是墨里面加粉,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别跑快了,别洇出铅笔的印。他就是这样画画的。”齐白石这些早期的神像画已经遗憾地不复存在了。若在的话,我们就可以看到齐白石是如何将这些寻常的世间面孔转而化为那些本来就不存在的神像的。那些神像,在齐白石的笔下已经是现世化,是活生生的,半神半人、可敬亦可亲那样的人了。这样的神像受到民间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3齐白石是幸运的,终于有机会认识了他的第一位恩师胡沁园。他的幸运也是伴着他的才能的。没有才能,何来幸运。记者采访胡沁园的后人胡维岳的时候,他回忆这段历史说:“当时白石呢,画了一幅帐檐。我曾祖父胡沁园呢,就看一看到底是谁画的。他去了以后,知道是白石画的。他看到他的画以后呢,(觉得)很好,是好画。心里就产生一种好感,想收齐白石为徒。”这段往事,用齐白石最小的儿子齐良末的话来说:“他自己的话呀,身份太低了,就是个农民,什么也不是。他怕人看不起,鄙视他,他说我何必呢,我不攀那高枝,我不去,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做我自己的木匠活,挣钱吃饭就是了。后来,人家那寿三爷一家见他这么有志气,反倒要教他。”齐白石笔名的来历,胡维岳说:“他住在白石铺,就用那个地方的名,叫白石山人。璜呢,就是王右面那么一个黄,就是一块玉,雕琢的玉。玉成器,玉就成材了。濒生呢,是马上成才的那个逢生那个秀才的成才。”玉不琢,不成器。我们现在很难想象当年的青年齐白石究竟吃了多少苦。学者朗绍君在谈到齐白石的时候说:“这个人的用功也是不得了。他27岁开始拜师学画学诗。聪明到什么程度,不到30岁,唐诗三百首,从头到尾的,还不认得字,不认多少字,能全背下来,然后自己拿字注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关键还是在于斯人不仅能熬得住筋肉之苦,更得熬住心神之苦。齐白石追随胡沁园,几近十年。这些年,齐白石认真研习临摹胡家的藏画,以及胡沁园一些朋友的藏画,极大地开阔了眼界。山水上齐白石追慕董其昌、石涛,花鸟上追慕八大山人。齐白石这十年的画,因为卖画为生,十分驳杂,一部分可以归之于民间艺术,一部分归于文人艺术。但重要的是,是因为要卖画,要画民间喜欢风格的画,而这种延续不断的民间艺术的强大影响,潜移默化,最终成为画家在吸收文人画。
养分的过程中,一直绵延不断的潜在营养。甚至也可以说,正是这种潜在的影响,而最终形成了齐白石绘画的生气十足的天真气象。最早的那位雕花匠师傅周之美对齐白石的影响是深远的,除了技艺,甚至在人格上都对齐白石产生了影响。尽管他后来跟随胡沁园学习绘画、书法、诗文,但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位细木作师傅。周之美后来贫病去世,身处异乡的齐白石在哀恸悔恨之中为之作《大匠墓志》:“周君之美大匠也……君于木工为最著,雕琢尤精……夫处贫贱者,能达观万物之衰盛,以安其命,知富不可求,固布衣可傲王侯。”不仅是因为出身,即便是后来极其追慕八大山人、徐文长、金冬心,齐白石依旧毫不吝啬地将周之美称之为“大匠”。虽然言语间难免略有夸饰,但是在心底深处,齐白石始终对民间艺术保有至高的尊重,更有对这些自食其力、不卑不亢的民间匠人于清贫中“出污泥而不染”品格的由衷赞叹。
齐白石的绘画,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他的画一直宿命一般保持了来自民间的温暖和喜悦。这在中国大师级的画家里面,几乎是一个独例。与之可以媲美的法国大画家米勒,虽然画出了乡间生活的艰辛苦涩,可是那些温馨的织补、田间的小憩、喂食,同样是叫人感觉温暖的。虽然,齐白石在吸收民间艺术和文人画养分之后的一个阶段,极其欣赏八大山人、徐文长、金冬心等文人画风致。但是,作为根蒂,他最为强势的力量是从民间的泥土里汲取到的营养。陈师曾的点拨,一方面是为了齐白石的卖画生存,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期望齐白石“我自作我家画”(白石印语),提炼出画家背景养成和自我心性,成就家派。齐白石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比石涛、八大山人、吴昌硕有更广泛的影响,无疑来自于他从民间艺术甚至是从民间审美和情感中的吸收,来源于在这样的基础上,借助文人艺术修养的提升,而最终完成了他的绘画超越。换句话说,齐白石的根,远较其他大画家的根深入,绵长,庞杂,有文人画的深层美学意蕴在里面,更有民间深层的水土血肉在里面。他的叶茂根深,是别的画家始终无法达到的。记者在采访齐白石的大孙女齐秉正的时候,她的说法很有意思:“你比如说他画农民的那个筢子,就是一个筢子,就是靠自己的劳动去筢东西。他觉得地下生长的东西都是财。你想想这个造物主给咱们所生长的东西,真是,红黄蓝白黑,什么颜色都有,那么漂亮。什么东西都能吃,酸甜苦辣咸,什么都能吃。你想想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所以就是说他所表现的东西,也正是这些一般普通人所喜欢的东西,不是说只有某个阶层才喜欢,不是,是从有文化的到没有文化的,都喜欢,都爱。”看齐白石的画,我们就可以知道来自民间艺术的力量。民间艺术的力量,在时见粗俗甚或偶尔显露粗鄙的同时,也有着文人艺术难以拥有的生机勃勃。画家1924年画十二开《草虫册》。这一年齐白石已经六十岁了。这一时期画家的工笔画虫和写意粗。
《知了图》笔花草结合,构图多样化,虚实得宜,笔法墨法走向凝重沉厚,齐白石的花鸟画工写结合的格局基本形成。其中《皂荚秋蝉》(草虫册页之十二),笔墨溪水洗了一般。花青、赭石、淡墨的皂荚叶子,不见一丝渣滓。即便淡淡赭石隐现的凉凉秋色,一丝丝也不觉得枯涩。叶子上微微的些许黄色,隐含着花青和淡墨的黄,甚至会觉出皂荚叶子在这秋天竟然会有些宜人的“丰腴”。白石老人在这幅画里,用色用墨都很淡,甚至勾筋也用淡墨。花青、赭石、淡墨,是容易协调的,可是,要用的干净,匀净,一尘不染,不简单。纯然的文人画,不会这样的吧。
皂荚秋叶的“丰腴”,其实也是为了落尽了叶子的那一枝的“涩”。反过来说,没有这“涩”,蝉声的“吱吱”只在润处,延展的薄薄玻璃纸也似的“涩”,那空乏的秋声,是少了些懒怠味道的。懒怠而执著,就是不可思议的秋蝉吧。五只皂荚,高低悬着,是秋天了,可还是细润有水分的。皂荚的用笔,可以看出白石用笔的慢。用笔慢,会给人静的感觉。叶子,有秋意,略略燥而已。皂荚虽在秋天,可还是润的,和叶子的润,一脉相承。生了皂荚的细枝,似乎是因稍浓的墨,而润润地结了皂荚。皂荚上本来无所谓墨点的,只是老了之后,皂荚里的种子,才会由绿转黑紫暗自鼓将起来。画这样墨点的皂荚,本该是老皂荚,在稍稍淡一些的墨紫色上,才能点这墨点的。皂荚不老,白石却点了,本来在皂荚里隐隐生着的,给人发现了一样显现了出来,若女子的初孕,使那爱恋她的人更加怜惜。白石老人笔下的蝉,描摹精细。精细到几乎是真的。曾在京城看白石册页真迹,竟然是可以用放大镜仔细看的。放大镜下,真是纹丝不乱,丝丝入扣,大到身子,小到眼睛,薄到如纱翅膀,细到爪子上的茸毛,历历在目,直逼睫眉。白石老人对自己的草虫画颇为自负,甚至在早年的草虫册上就题道:“山野草虫余每每熟视细观之,深不以古人轻描淡写之为然。”草虫原本就小,常人能画出虫爪已经不易,而齐白石还能画出虫爪上的茸毛,蜻蜓翅膀上网纹的细微浓淡变化。甚至能画出蝴蝶和蛾子翅膀上的粉,似乎一触即会掉了那样。
歇着蝉的那一根枝条,秋色深了,树皮苍老,皲裂开而染了秋的寒凉。蝉呢,正歇着,这该是清晨,笔墨的匀净,叫人想起清晨。要到了正午,它才叫呢。蝉叫什么呢?仔细听,里面有另外的小声:煞了,杀了,煞了,杀了……它的小裙子,透明的小裙子里透出来的小身子,一抖一抖,飒飒的,一丝儿风抖着那样。
这样的画是另一种写实,并非为了写实的写实。写实,是民间的;而纯然文人画的,则有寓意。白石老人呢?只是静心画了画在那儿,蝉呢?皂荚呢?你自己去看吧。看了说不出来什么,也就不说吧。只是觉得好就是了,只是觉得秋天了,可是,秋天不凉,还微微有些儿暖呢。《红果松鼠》里的松鼠则是神气活现。“没骨”而“有骨”的画法。皮毛裹着的松鼠面颊,似乎因着牙齿的用力咀嚼,而一鼓一鼔。背部,虽然亦是“没骨”画法,但是笔墨显出松鼠因啮食红果的用力的筋肉感觉。前爪似乎刚刚还在红果上按着,怕那红果滚走了。松鼠的大尾巴也因为整个身子用力的缘故,也随之用力地弯向背部。几只红果的经营位置,也有妙谛。松鼠正在咬食着一只红果,已经少半个下去了。下面还有两只,陪衬着那样。而玄妙的是左上边的一只,稍稍似乎有点远离了那样,却让整个画面,忽地一张一弛。红果是好画的,但是能从整体的构思上,忽地似乎闲笔那样的一笔,是不简单的。所谓“不经意之间”,才真正是大才能。5齐白石由民间吸收而成就的天趣,叫人迷恋。尤其晚年,他笔下的活泼顽皮的小动物和鲜嫩多汁的菜蔬,天地任我悠游一般,将返老还童般的情感和纯熟老辣忘形之笔融在一起。一个老人能有这样的创造力,不仅是体力,是心力,更是来自于民间的力量,善和爱的力量,这些是石涛、八大山人和吴昌硕等人绝不可能有的。在一幅齐白石老年的照片中,我们看到画家布满老年斑的衰老而勤劳的手,捉着一管毛笔,在画一只淡墨的虾。若老人的手是在画一只小老鼠呢?老人会先用稍浓的墨画出老鼠的头,再画前爪,再用淡墨画出身子,再用稍浓的墨画后腿,再画出尾巴。最后等着墨干了,才小心地画出努着的小老鼠的嘴,再更加小心地用焦墨点出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换支叶筋笔,蘸了浓墨,细细地画出顽皮的鼠须。什么叫天趣?这就是天趣吧。在文人画里,老鼠自不是寻常入画物。即便入画,也绝不会画得如此可爱。中国民间有《老鼠嫁女》的传说,一行老鼠,弹唱鼓吹,轿子里抬着一只小老鼠新娘。这是中国民间艺术家的天才想象。齐白石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想的是“烛火光明如白昼,不愁人见岂为偷”。“岂为偷”?富有童心的老人笔下的小老鼠是惹人爱怜的。尽管多年文人诗画修习,白石老人依旧是心存民间的。
李贽尝言:“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红果松鼠》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如此的真心童心,实在是太少了。白石老人晚年画了多幅小老鼠。在一幅《灯灭小鼠偷油》的画上,老人题诗曰:“灯枯黑暗使人愁,昨夜来偷今夜偷。枕上新吟书不得,画钱难打许多油。”而当老人画出一只老鼠咬着另一只老鼠的尾巴转圈的画时,老人便忍不住写下“寄萍老人八十五岁时新造样也,可一笑”这样的题记。《许君松寿图》亦是这样。立轴的构图,从画面上方探下一根松枝,松枝的高处是两只相向的松鼠。嬉戏的松鼠,会一直顺着松枝打闹玩耍,一直打闹到最下面的细枝,最后忙乱之间抓不住松针而掉了下去。与松枝用稍加收敛的淡墨的写意,松鼠的头、腿和尾巴用了浓墨,而松针则用更浓的墨,细笔纤细有力,若铁丝般飒飒有声地一根一根扫去。淡墨的松枝,似乎给浓墨的松针细细收拾了那样,淡墨的没骨和细微微的坚硬松针,有趣地交织照应。整个画面的水墨韵味,柔和而清晰。纵观现当代中国绘画,自始至终能葆有童心,即便是极其恶劣的境遇,也能葆有这童心的,唯齐白石一人。这样的天真韵味,也绝不是纯然的文人画风可以表现的。我们可以试想,设若石涛来画小老鼠,金农来画小老鼠,更不用说八大山人来画这小老鼠,会画成什么样呢?要得到天真的韵味,几乎是不可能的。
记者采访刘曦林的时候,他羡慕地说:“齐白石是个老顽童,他有天真的童趣,我们说什么叫童趣?什么叫天趣?就是童真之趣,真诚无邪,没一点杂念。”天下的天真文字,同样少见。最有味儿的是西班牙的西门尼斯的《小银和我》吧。西门尼斯这样写一匹小毛驴:毛茸茸的小银玲珑而温顺,外表是那样的柔软,软得通身像一腔纯净的棉絮,没有一根骨头。唯有一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珠,才竖硬得像两颗精美明净的黑水晶的甲虫。我把它解开,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经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触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红的、天蓝的、金黄的花朵……我轻轻地呼唤:“小银呢?”它就仿佛带着满意的笑容,轻盈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什么会像是一只小小的风铃在娴雅地摇晃……我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橘,颗颗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以及那些由渗出的果汁所凝成的一粒粒晶莹欲滴的蜜露……这二人若有可能见面,用俩人都能听懂的西班牙语和湖南话,茶酒之间谈谈可爱的小毛驴和小老鼠,该是多么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