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1903年第一次来京,到1957年离世,先后在宣武门外菜市口北半截胡同、法源寺、前门外西河沿排字胡同、陶然亭附近的龙泉寺、石镫庵、三道栅栏、高岔拉(后改称高华里)1号、跨车胡同15号(今13号)、地安门东不压桥附近的雨儿胡同等十几个地方住过,而居住时间最长的,是跨车胡同,除了1955年在雨儿胡同短暂住过3个多月外,在这儿竟然住了三十年。
1926年,白石老人买下了这座安静的院子,并自题曰:“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砚田牛未歇,落日照西厢。”齐良末深情地回忆:“跨车胡同15号,就是我出生那个地方。进门有一个院子,一个院子之后进去有个中院子。
院子有点空旷,有点土地,常常种点东西。然后向右一转弯就是北院子,就是正院子。北院子东西南北,我住在西厢房,我爸爸住北屋。东屋的话,那会有我那个大姐姐他们住过。南方的客人来,就是轮流着都在那个东屋里头住。东屋就等于是客房一样。那中院子嘛,然后往左边一角过去是我五哥住的左后边,往右边一角过去,是我三哥的孩子住在那里面。住不少人,得有20口子人差不多。”这个时候,齐白石经济条件已经更有了很大的改善了。尤其之前在林风眠、徐悲鸿和邱石冥的艺专做教授的经历,进一步提升了齐白石作为画家的社会地位。他在《自述》里颇为高兴地说:“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在艺专他还结识了胡佩衡。胡佩衡十几岁学山水画,十五岁后涉猎宋元山水,后又学习素描、水彩画和油画,尤注重写生。通过胡佩衡的画风,也让齐白石了解到了中西画风在中国水墨画里的融合。然而艺专的生活,更让他在与各类中西画法的接触、比较和深入了解中,坚定了他在传统中国水墨画上创新发展的信心。《白石诗草》二集卷四《月季花》即是老人心境:看花自笑眼朦胧,所见愈多,齐白石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从胡沁园、王湘绮、陈师曾到徐悲鸿,他这一路走来,承受了多少“天恩”,不能“占他二十四番风”,齐白石哪里会心有所甘而止步于此。客居京华的日子,齐白石时常忆及乡间的岁月和风物,画了许多那样的画。齐秉正言及爷爷的恋旧的时候,和记者有一段对话:“我爷爷因为他生活、植根于这个农村里边。他这个画跟他幼年的生活分不开。他画的那些东西都是见过的,他画那个耕牛,你看他画那个猪,小猪,画的非常非常生动。有时候我觉得太绝了。还有他画的什么耕牛啊,还有那个农夫拉着那个,后边那个耙,就是那个种东西的那个耙,怎么往前走,这个人手拿着一个小棍去赶,非常非常生动。而且他画的很简洁,不是说画的很复杂。他画的风景,比如说吧,画的柳树,咱们看那个柳树,它是那种飘飘的。河边上那种柳是飘飘的,他几根柳条怎么表现出来,让你感觉这个风在吹,让你感觉哎呀,凉飕飕的,真是很好。”记者:“他的昆虫就画的很细。”
齐秉正:“对。他观察啊,连昆虫腿上有几对刺,都观察得很仔细,所以他画出来的东西很生动。你看,蝴蝶、蛱蝶、凤蝶,还有那个,还有什么蝶,他画的很多。还有什么那个螳螂——螳螂有秋天的螳螂,有春天刚长出来的螳螂,还有小螳螂仔,这些都画。”张大千是有才能的,但是在观察自然上,却给细心的齐白石指出过纰漏。一天,文人雅聚,张大千拿出自己的一幅画。画上面有一个蝉。齐白石悄悄站在旁边说(那时候张大千名声已经很大了),张先生我得告诉您,您这个画的不对。张大千莫名其妙,说这蝉有什么对不对的?齐白石说蝉爬在这柳枝上的头不冲下,它得冲上,要不然您有时间你回去观察一下看一看。最后大千先生就去看,果然蝉的头是冲上的。因为这件事,让张大千十分佩服,觉得这个老人竟然能观察到如此细微。多年养成的细心观察和写生习惯,一直延续到白石老人的晚年。也就是这样的写生,保持了白石老人笔下万物的活力。许多菜蔬,都是老人反复画过了,才拿到灶房里煮食的。以至于有时候,那些菜蔬早已经蔫了。
在京城的日子,不时有新旧友人来探访,求画。齐白石曾给一位茂亭三兄的画过一把白菜的折扇。白石老人画京城的白菜,算是异乡风物。离开家乡的湖南人,除了惦念辣椒,也会惦念竹笋、腊肉、腊鱼之类。想归想,京城的宜人白菜是要吃的。白石入京,卖画维生,起初,该不富裕。更何况入冬以后,白菜肥美,清脆多汁。不论人家贫富,都要存储很多。大堆地买了,垛起来,草帘子苫严实了,要吃漫长一冬的。折扇上的画,另有一种趣味。打开就在。合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居右向左斜着的两棵白菜,再也没有这么寻常了。一棵,稍弯,菜帮厚实而稍长,不多的菜叶,几道粗粗叶筋,老人是用一支笔画下来,甚至题字也并没有换笔。茂亭三兄看来是白石极熟识的人,万般地没有忌讳,老人才能如此随意地画。所谓的逸笔草草,稍粗的笔,随意蘸了水墨自在涂抹。用笔的粗,显现了菜帮的厚和蕴含的水分。菜叶,也随意,几乎不拘形迹,几道叶筋,不分横竖,信手而成。粗率,而具勃勃生机。另一棵紧挨着的白菜,菜叶更是简单,几乎是随意到近乎草率。也许,老人是为了调适,又补上两个蘑菇。可是,妙处也正在这里。计较的人,心里是嘀咕的,而若不甚熟识,白石老人也是断不肯如此画的。也许是茂亭三兄上得门来,茶沏好,两人闲聊,一直到饭菜好了。入席,两个人的话还没完,也恰巧家里有一棵白菜,也恰好天热,茂亭三兄带着折扇,摇着祛暑,老人一高兴,也将好扇子白着,饭还没有吃完,拿了客人的扇子,去案上随意蘸了墨,一挥而就。可也许,茂亭三兄是有意带了空白折扇的。白石老人画的时候,这位三兄在背后窃喜。这样的画,其实是很难得的。里面的亲情,不足与外人道。齐白石有《题画菜》:先人代代咬菜根,种菜山园深闭门。难得中年太平日,人知识字布衣尊。白石亦有种菜诗:白头一饱自经营,锄后山妻呼不停。何肉不妨老无分,满园蔬菜绕门香。
至此,白菜萝卜这种北方的蔬菜,也就成为白石老人笔下常画的东西。究竟白石老人画过多少这些寻常百姓人家的菜蔬,我们不得而知,但无疑的是京城寻常街门口来往的老百姓生活,才让他真正接触和理解了老百姓的心手所有,也才能那么亲切地描摹这样寻常的物产,并投入了那么多其他画家不会也不懂得投入的情感。没有感情的画,既不美,也不会触动人心,齐白石是深知这一点的。这一时期,齐白石写意花鸟最多,笔力沉厚,意境格调也更高。在画法上主要以泼墨与勾勒点画相结合,间以没骨法。1934年白石老人画的《藤萝》,画家以没骨法画藤条,粗大的藤条用稍浓的墨,全然一笔下去;稍细的藤条运笔极快,虬曲,转折,有干涩飞白意味。稍细的藤条,偶有停顿,提起笔再落下,以求得笔致的趣味。藤萝花也以没骨法点染,润泽娇嫩。干涩之笔和柔嫩点染,相互映衬,叫人觉出苍老中的娇嫩生机。此画的构图,吸收了吴昌硕的构图法,疏密得宜。但是与吴昌硕不同的地方是,疏其更疏,密其更密。
且在构图上从左上到右下虬曲贯通,全然没有特意的结构,而得自然之法。与齐白石更多写意画的简练相比,一幅本该是萧索的《秋荷》却是无限的繁复,甚至能叫人觉出秋天的暖意。从自然生活中汲取画意,是齐白石多年一以贯之的手法。也因这手法,之前八大山人的寂寥固执影子全然消弭。齐白石画的青蛙、蝌蚪、鸡雏、麻雀、鸭子,即便是在野外,也都有着田园的温馨,亲切而温暖可人。乡间生活的一切,悄然复活了,温暖而喜悦。画家甚至把不知名的水边草虫,也照例画入画中。
《工虫草册》里画的那只不知名的草虫,与另一只类于瓢虫的甲虫相映,加之井畔的枯草和题跋“借山馆后水井味甘,冬日尚有草虫”和钤印,虽然是一只展开纤细四长足的,蛛网也似的无甚可看的草虫,却也有味。《群蛙蝌蚪》上画家有题跋:“蛙多在南方,青草池塘,处处有声,鼓鼓吹也。”岸边草地上,五只青蛙相向,似乡间孩子聚首商量什么,十分可亲。水里有蝌蚪游弋。最妙的是,画面上方,正对着五只青蛙的水面上,是一只向下跳跃游弋的一只青蛙,它的跳跃使得下面那五只相向若语的青蛙,静中寓动。五只青蛙自然看不见那只水里游弋跳跃而来的那只青蛙,却似乎有感觉,第六感那样的感觉,跟那只青蛙浑然一起“在场”。《鸡雏幼鸭》,一派天真。鸡雏身上不同部位的茸毛,腹部的浅墨,初生翅膀的浓墨,都是极其准确的一笔点厾即过,毫无犹豫。这幅画上有题跋:“济国先生嗜书画,即藏余画。此幅已过十幅矣。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难得也。余感而记之。”
我们知道齐白石的许多花鸟,比如白菜、樱桃、寿桃,也比如鸡鸭、青蛙、虾,都曾经反复画过。除了买画人所请,更多时候是画家自己的反复尝试。《鸡雏幼鸭》,画家自己说“此幅已过十幅矣”。对某一种题材的反复,在齐白石这里,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恰恰是不断的提升过程。《蜻蜓戏水图》,亦画于约上世纪30年代中期。画面上,一只蜻蜓,向下,直面江水浩渺。此一幅画,空旷如许,真不知白石老人作如何想?立轴所能呈现的空间,绝非西方绘画的空间所能。那儿空间的玄妙,无极,只能以抽象表达,甚或抽象也不能,只能像语言那样,用所谓的原语言,或者失语,不言而言。这只蜻蜓凌空,俯视。蜻蜓的位置安排,极其精心。约略位于画面上端三分之一处,略右,而身姿稍稍左斜。蜻蜓的背向,沿着尾巴一线向后,恰好跟题款若断若连。不然,轮空一样,蜻蜓是极孤单的。只此一点,与随意的几个墨黑的字,蜻蜓就上接浑茫之气了。更之上的高天呢?不管了,再高,就是浩然,近乎死静冰冷的浩然。面对浩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只蜻蜓会想些什么呢?蜻蜓也不过是看到流水,有情无情,它怎么能知晓?浩渺的水纹,波波而过,渐远渐无,更远,更远了,江水就看不见,消失了。蜻蜓是精妙的,以其精妙,独独直接浑茫。一点而清晰。清晰得浑茫。孰大孰小,有时候是不好说的。似乎就是这只蜻蜓,牵住了,江水浩渺,永流而不去,而不能彻底远。江湖之远,之悠远,之哀远,而不能去了。那江水,真的,流不去了……这一时期的《紫藤八哥》《菊花》,更是大笔挥洒,随意自如,墨色浓郁强烈,尤其是加上苍拙斜欹的题款,自成一格。齐白石约七十岁时候画的几幅画,似乎又偶然怀恋起八大山人,直欲回味一个旧梦那样。《鱼蟹图》中的鳜鱼,有八大山人风致,而有八大山人所不喜的生气。尤其是鳜鱼的眼神,清晰而惊醒,如在现世。虽然白石老人在画上的题跋有“三百石印富翁齐璜无处投足时作”。“无处投足”也许是实况,可是如许心境,也并没有使齐白石全然回到他曾经倾慕的冷逸一路,而是坚韧,和坚韧背后的内心平和。另一幅《事事有余》里的鱼眼则带有欢愉意味。《乌鸦图》,亦略见八大山人笔墨。用墨用色,依旧是稍显冷逸。但不一样的是,八大山人若画此类,运笔必定迟滞沉郁,而齐白石笔势极快,甚或可以说是极其洒脱。白石老人或是借此迅疾的笔势,一挥胸中郁闷。4随着眼界的扩大,齐白石的绘画无所不及,无所不能,甚至就连别的画家截然不肯入画的题材,也画入画中,如生肖《猪》,如《发财图》。虽则是应人之作,但是能把过去不堪入画的算盘,径直画入,也是妙思。自然,整幅画面若没有白石老人劲健的书法长跋衬托,也会显得单调。《花卉册》之三,则是一方砚台。单调的砚台,也不过用浓墨淡墨写就罢了,无甚大可观。这幅画也跟《发财图》近似,都是因为书法的配合,才能成画的。中国文人画的这种多样性要素的协调配合,诗书画印,包括装裱格局,有其无可比拟的独特性和丰富性。1927年,画家画有八开之二的《花卉册》。画面不过一盏油灯,笔墨冷逸,油灯上面也无焰烛,不过是一根灯芯草。看似画面极其简单,物象亦枯淡之极,却隐含着可以细细咂摸的心底滋味。乡村的寻常景致、物件,也出现在齐白石的笔下。如谷穗,如结扎起来的稻秆,不过是点缀了一只蚂蚱,画几只鸡雏,就让乡间风物“熏风习习”了。画家甚至还画了别的画家绝然不入法眼的柴筢。1927年画家画了《柴筢》。此画有题:似爪不似龙与鹰,搜枯爬烂七戟轻。入山不取丝毫碧,遇草如梳鬓发青。遍地松针横岳路,半林枫叶麓山亭。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挣骑竹马行。画家另有跋语:“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所用物器”,虽是画家久居京城的怀恋,但是更重要的是画家的审美已然更上一层,画家知道寻常不可画之“陌生”物,在画面上能够给人带来多少新的感受。只此一念,多少画家寻常一闪就过去了。偶然么,也许并不偶然。精猛前行,久了,都会回头看看。这一回头,白石老人就恋念旧栈了。毕竟湘人,食辣如甘饴,骨子里生就的野辣之气。此一柴筢,颇见野辣。乡间锄筢犁铧,以至于铁锨簸箕,铲子锅盖,都可入画。可是生辣一味,倒须这柴筢。
《柴筢》此一《柴筢》,是白石画柴筢第二幅。第一幅未见,约是未尽其意,才再次捉笔。柴筢,取其柄之长,也以其长,尤其书法功力了得之人,以三尺柴筢之长,“唰”地,一笔三尺,自下而上。墨气酽酽,柴筢的柄,就在那儿了。笔势须从下而上,绝不能从上而下,流泻一般,气都失去尽了。得自下而上,树木发干有力般,带着泥土草木,破土幡然而上。白石这一笔,一笔而三尺,谁能?谁敢?也必得焦墨(浓墨乏力),且焦墨运笔要快,快而不燥(燥亦乏实),快也必然飞白,飞白而坚实,难。可是齐大老眼能。这一笔干净利落,截若顽铁。柴筢的柄,有了,余下的柴筢七齿,七根,根根要劲道,劲而韧,韧而固执如利爪。老人七笔画完,长长舒一口气,颓然般坐下。力气用尽了,眉间,汗涔涔的。构成《柴筢》的那一根篆书般的大线与那七根短线,也是白石老人这个乡下人“以农器谱传吾子孙”本质的体现吧。老人擦了汗,抿一口茶,歇半天,看看手指,若柴筢般的手指,立起来,去案前眯着眼睛,看半天,夫子自道:“这老家伙,老东西,这个人呦……还有点么子出息呦。”老人歇毕,落了长款,钤了印。左右看看,拉开案子下的暗层,把画塞了进去。敛足,进了屋里。那一夜,他睡得真累。梦里,回到家乡,拿着柴筢,在山上搂柴草。远在异乡的齐白石一直没有忘记诸多乡间旧物,晚年他还画了《簸箕和锄》。在这样的画里,齐白石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暂时忘却了人生的苦恼。其实,在人的记忆里,童年总是给一再美化了的,齐白石也一样。他何尝不记得他的童年,不记得他一生尝过的穷苦和窘迫。齐白石《自述》里有这样的话:“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齐秉正回忆母亲说过一件关于齐白石的事情:“(齐白石)那么瘦,那么老,但是他身体很好。有一次,不是我看到的,是我妈跟我说的。一次他坐那个拉的洋车,就是人力车,到丰收胡同干什么去。下边下着大雪,那个车夫不小心就摔了,把老爷子从车里头给折出来了。他身体好,掸掸身上的这个雪,把那个洋车夫给拉起来了,问伤了没有?他没有先自己怎么,你把我摔了我怎么怎么样,没有。”也只有这样人生的画家,才能真正体味百姓的寻常生活,理解他们的人生悲欢。而这体味和理解,也成为齐白石绘画的一个要素,那就是善良。这一阶段,齐白石的花鸟画精进,惹人注目。但是在山水画上依然有不少杰作。他的山水画大多是把远游印象、写生画稿和定居北京后创作经验融于一体,构图简洁,意境新奇,并且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标志着齐白石山水画风的自我成熟。至1927年,齐白石的山水画完全成熟,工致、写意并行不悖,信手拈来,笔墨纯精,山水全然是自家面貌了。可惜的是陈师曾早早就不在了。白石老人画这些山水的时候,不时会念起这位小他十岁的挚友的,若他还在,看到白石老人的这些画,不知该有多高兴。
齐白石在1928年的一幅《雪山策杖图》上有题句:“余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草虫鸟。今冷庵先生一日携纸委画雪景。余与山水绝缘已二十余,何能成画。然先生之来意不可却。虽丑绝不得已也。”此话该不是实情。白石老人确乎画雪景极少。何故?湘潭不会少雪,缘何不画?客居京城,该不时纷飞大雪。为何也甚少雪景?也许正如白石《题画竹》所记:“平生除画山水点景小竹外,或画观世音菩萨紫竹林,画此粗竿大叶方第一回,似不与寻常画家胸中同一穿插也。”有所为有所不为,“微痴吾谁与言雪”,白石老人少画雪景,也许自有其道理。此一雪景,山背后高天处淡墨草草映衬。山就纸色,用近乎焦墨的线,粗略以披麻法勾勒山石,以略淡的墨略勾再加皴染。白石如此画雪法,可算是独造。右下两株松树,静静雪松,墨线勾出,树身留白;枝条依旧留白,止略画松枝,略点松针。大雪之凛冽寒意即宛在。松树树身,若在别人,可能会略加皴擦,然而白石予之一色的白,雪之白之厚,真俨然在。大雪掩漫,一片灰白,山与松,也不过略略可看。提神之处在一高士。雪也真是深陷,约略尺余,已然看不见高士的脚腿。这人踏雪,欲去哪里?或本就在山里,这里那里,随意走走。一片白茫茫,真个干净,随意走走,是愈走愈净的,心净了,多么好。看一切,都是净的。齐白石虽然有“余与山水绝缘已二十余,何能成画”的话,不过是在花鸟、人物上用功甚勤而已,其实哪里停止过画山水呢。1929年,再画《好山依屋图》。齐白石题曰:“好山依屋上清霄,朱幕银墙未寂寥。漫道劫余无长物,门前柏树立寒蛟。”水墨画的构图,有二绝妙者,一是立轴,二是手卷。论画所谓西方焦点透视,或所谓水墨散点透视,都过于绝对。即便在西方,所谓焦点,也并非全部。水墨散点,也并非所谓散,山水树木道路屋宇连绵,尤其又是“山阴道上桂花初”,闻香伫足,注目,因香而沉迷,因色而心痒,看而不断,断而复连,哪里会散。《好山依屋图》是立轴,比例上是竖直的一比三。人的行旅,是边走边看的,尤其是沿着山水,骑驴,步行,一路过去,脚下,身边,目之所及,都是。也因之,看不厌理还乱,若不搭理,只管一路痴迷迷走下去看下去指点下去,才好以山为主。大笔粗略,披麻皴,加米点。黑浓处极浓,因是盛夏,植物正茂盛;淡墨处,是疏可走马,利利洒洒,益显得黑浓处郁郁葱葱。为避免单调,连绵取势而上的山峦,之后隐隐可见浑然不多着笔的山峦。山势向下,取欹侧,应和拔地而起的老柏。柏树形制,大略可见青藤笔意。柏树枝叶纷披,生机间有威严。依山而筑,柏树环护的三几间屋宇,白墙青瓦,苦夏的缘故,门上的朱红帘子,似掩非掩,叫人想里面会有什么样的人,静默以待。依山而居,又有高大柏树,所谓老柏之寒,该是凉爽。见过白石老人一帧照片,京华之夏,老人在院子里,上身赤裸,摇一蒲扇。这屋子里的人,也会这样吧。三株高大的柏树,也恍然如三士,正去会那屋里的隐居高人。那隐居的高人,也许正煮滚了茶,备了干果,安闲歇着。来人,隐隐的脚步声,早早就听见了。耳力的非凡,很远就听见了,涉水穿石而来的那人,甚至听了出来,因脚步的轻重,意绪如何,一一在耳。朱红门帘,若钤印般醒目,也若有声音一般。朱红的声音,在老柏寒意之下,是微微的一点暖,一点响着的暖意。也许,那人正去了山里,正在“云深不知处”,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柏下,也没有童子可问。
老人1927年画《寄斯庵制竹图》,亦是杰作。画上有跋:“瘦梅仁兄刊竹名冠一时,曾刊白竹扇器赠余,工极。余画此答之。时丁卯六月居燕第十一年齐璜。”
瘦梅,号通玄,又号寄斯庵主,刻扇骨与人不同,喜用竹带青皮者刻阳文,另用刀尖挑剔若砂皮状,得干湿浓淡以至飞白。瘦梅以奇制胜。湘妃斑竹,点滴泪痕,不容刻划,但瘦梅以自然斑痕为梅花,补刻枝干,独辟蹊径。虽不若张岱所记,“南京濮仲谦……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者,却也不凡。郑孝胥尝言:“张老(瘦梅张姓)雕刻精妙绝伦,殆为南派所不逮,他日有增编。
《竹人录》者,瘦梅必为北派之祖矣!”这位瘦梅仁兄,白石极爱,也才有此画。画上,白墙青瓦。白墙恍若洁净白雪,青瓦雨水浸蚀,若宿墨。瘦梅着白衣,凭窗据案,左手执扇骨,右手凭刃,正襟危坐。正襟危坐这个词,若取其有略微之动意,看似不动而已然动,刀法俨然,入皮入骨了。尝见一以为善书者,执笔哼哈有声,力量早弥散了,哪里落得纸上。以静制动,才是可怕的。案上,一笔筒(该是自家刻制的竹子笔筒),里面立有几件扇骨。白石未形之,当是带青皮未雕刻者。瘦梅眼神,无法看到,眼为身形,近乎法相庄严,目力所究,就已经似乎看到那支扇骨战栗也似,刀未动,丝扣之痛,已然上身。此画不过逾尺大,却颇见气象。画的下部,为免于虚无,斜着是一道半开着门的柴扉。中间,是硕大一柏树,枝叶参天,一飞冲天,更与屋子后面的柏树,枝叶相连。柏树亦若山峦连绵,也若低低云翳,环护着那座屋子。白石早年为细木作,对于刀法,自是了然。后来的刻印,书法,或铮铮,或萧索,都赖于早年。这也才有陕西名士樊樊山为白石定的润例:“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
石小二分,字若忝粒,每字十金。”案上的笔筒里,插着的扇骨上,白石可以写几个字,恍若已经刊刻了,可是没有。似乎这样,白扇骨,似乎在等,静静的,虚无以待,等锋利的刻刀,在竹皮上,若浅若深,若游龙,若惊鸿,也若沉静,若深思、木讷。痛,亦不痛了。从大的画面,到前后几株龙飞也似的柏树,到屋子,再到凭窗据案,瘦梅先生在画面的比例上是极其小的,却因白石的题句,和瘦梅的一丝不苟,稳稳压住了画面。人物虽小,却绝不可无。试想,若将瘦梅去掉,或换另一闲散人物,画面会忽然松散了。小小一个人,俨然千金之重,若点睛。偌大画面,看来看去,最后都会落在瘦梅先生这儿。感觉瘦梅的腕力,不动,却沉稳得惊人。不动,可一旦动起来,是肃穆骇人的。同一年的《木叶泉声》亦是精绝之作。画上白石有题跋:布衣尊重胜公卿,生长清贫幸太平。常常怪天风太多事,(白石笔误多一“常”字)时吹木叶乱泉声。
诗后,还有“画成犹有余兴,得一绝句,补此空处。萍翁”。泉水汩汩,阴凉凉的,入眉入眼,万般瞬间都浸透了。那纸,禁得住么?那纸,树皮成就,树皮的气息,泉水清凉凉的,着了淡墨的溪水,忽地,那么凉,疾疾的凉。泉水,如着了淡墨的,汩汩地洇透了那充满了空隙的纸。远远地,满耳水声,满耳的水,满耳的风,满耳的吹着树叶的……满耳的树叶,枝叶的风声。泉水、树叶、风……哪是哪儿呢?交汇的声音,三个声音,三三的声音,多于三的声音,此一隅,汩汩的,呜呜的,谁的耳朵能分辨?水沿溪而下,水声噌噌,泠泠,扑面,树叶嚓啦,嚓啦。叶子跟叶子,跟枝条,擦啦的声音,风的声音,风在泉水,在幽深或浅浅的水纹,刀刻般的水纹,在摇曳翻飞的树叶,侧着,仄着,斜斜地过去了。多好的风,微风,丝丝,缕缕的,有,尔后消失了的。此一幅用墨,水之畔,泉水,墨色极淡。枝干树叶,墨色极浓,浓黑,黑若蝌蚪。叫人想起一幅老舍命题之画。白石诗文几乎不涉琴音,可是,老人是懂得琴音的。大音希声,按索纸上,满纸水声、风声,之外,是心声,心里的水声、风声。泉水若琴弦,木叶若按指,会听的人,都能听见吧。画家偶尔也有冷涩的画,如齐白石作于约上世纪20年代晚期的《雨归图》。《雨归图》,若生者手笔。归者似为赤脚,布衣白石,绝少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者。粗略看,哪里见树,直是倾盆大雨,树不欲树,树之墨迹,不过是苍茫茫雨打之势。归人亦草草,一人埋头于油布伞,大雨里艰难行走。雨大,风势也大,兼风带雨,没法抬起头来,只能看着脚下。小时候,下大雨时候,亦出过门。穿着雨衣,低着头只看着脚下三尺之地,疾疾往回。雨已经下了许久了,江水泛滥,不欲静流江水,只淼淼的。白石画雨中江水,淡墨的线,屈曲遥遥而已。其时齐白石年过七十,衰年变法已十余年。细观此幅,有童稚严肃气息。构图,笔墨,似熟非熟,不似而似,神思邈邈,无以捉摸。在白石画中,几乎唯此一幅。有论者说:“画风雨中丛树飘摇生态,烟波浩渺一望无边,举伞之人顶风独归,寥寥数笔,情境幽然。”白石之画,若神来之笔,以我所见不多,此为一幅。偶然之心,得此大造化。得道之人,才知道这样作品,得自天机。多少用心,欲得而不得,而无意之间天成。白石老人写此图,浑然中一激灵,不知所云,而知其所云。笔墨万般无来由,推却古人所说的“笔笔有来历”,无一笔有来历,直写不明而不能排遣之胸臆,草草而就,却神机毕现。大道无形,顺势而为,此一小幅,纸墨新时已是玄妙;笔墨故纸,灰尘落焉,也难掩瓢泼,观者的衣襟,已然湿了,风起一角,吹如未掩的怀里。1932年齐白石画的《山水条屏》之一《借山吟馆图》同样是齐白石山水杰作。白石有题:“门前凫鸭与人闲,旧句也。只此句足见借山之清寂。”《借山吟馆图》,写意,而画法近于精细。色调清淡雅致,淡绿和淡赭墨为整体,只以墨线画出白墙青瓦的四五山居。山居之白墙在绿竹丛中,若透空般,索解了竹林的细密而郁闷。而竹林朦胧,也因白墙青瓦,尤其是青瓦白墙之墨线而清晰可辨。屋瓦的细线,与竹林细密的竹叶,十分得宜。山居四五,排列不一而足,横,斜,横,若随意安排,而得自在。
此一幅画,最妙在江水中浮游的鸭子。水面上一十三只鸭子,各个不同。最先一只,悠然,缓行;二只,回头望;三只,亦回头,脖颈且用力,与一只振翅扑朔的鸭子,相对欲语;四只,张望,身子入水稍深;五只,似有鱼潜行,急欲捉,伸直脖颈,疾疾向前;六只,缩颈。叫人想起郑板桥某书信里的吃米茶的“缩颈而食”;七只,亦似有鱼,在水中尚深,略缩颈向水下寻;八只,喜悦,急不可耐,欲振翅飞;九只,窥得有鱼,已经看得清楚,半个身子已经进入水里;十只,顺水行间,忽左转;十一只,水下有鱼,整个身子都几乎没在水里,想必已经叼住了一条鱼;十二只,迅疾向前、向下,亦见有鱼;十三只,真正悠然,若得道者,不急不缓,静悄悄看着前面一切。
群鸭,各个不同,显现了白石老人的精妙观察记忆力。画满纸者,常见。真正各个不同者,罕见。此一群鸭子,各个身姿,甚或性情,都不同。如此画鸭子之性情,第一人也。齐白石的后人齐秉正如此评价这样的画:“他画的是大写意的山水,这个大写意的东西啊,就是用很简洁的线条来表现自然界,这个就是大写意,就是很简洁的,表现最大的东西,他表现的山和水就是这样,你看寥寥数笔,就那用笔往上一抻,一座山就出来了。然后呢,水是空白的,我不用,水上有两只小鸭子,这一看这就是水。所以这个,他所表现的是很让人欣慰的东西。”写如此悠然欢愉景象的老人,也曾写《祭次男子仁文》,文末曰:“悲痛之极,任足所之幽棲虚堂,不见儿坐;抚棺号哭,不闻儿应。儿未病,芙蓉花残;儿已死,残红犹在,痛哉心伤!”人生,真是难说。齐白石在家乡时候写肖像,如《黎夫人像》《谭文勤公像》《胡沁园像》,已然精微玄妙,“鞭辟入里”,于人肌肤神态,直是剥去鸿蒙,入骨入血,面直纸上画像,有温热鼻息在一样。衰年变法之后,齐白石的人物画里,仕女画锐减,多画佛道人物和现世人物,在画法上向大写意转化,笔法粗简尚意,形象浑朴,神气完足。人物形象上多变,有源于前人稿本,有综合民间绘画形象,也有的则完全出自齐白石心手。齐白石在人物画中创造了工写结合的画法。
《十六应真人物册》时间中,白石老人借助水墨的浓淡、落笔的力度、运笔的快慢,体现对象质感、量感、体积感和光影虚实的描绘能力。如用清淡的水墨轻匀柔润的笔法,渲染出衣衫的纹理,而用浓重的水墨,重叠堆砌的笔触塑造出人物的轮廓和厚实的须发;用枯涩的笔法刻画苍颜老者的形貌,而以细腻的轻柔用笔描绘眉目。从文人画观点而言,齐白石在《十六应真人物册》上虽没有加诸文人画内涵的题跋等,但从人物形象上足可以感到他对“情境”、“意境”这类文人画特质的重视。画家以朴拙准确的笔法,取法高古,立意外俗内雅,内涵丰富而深刻。特别是他画的佛教人物中饱含着市井生活气息,把握了文人画的单纯、协调,但并没有丢弃民间艺术的质朴与热烈。齐白石变法之后的人物画,个人风格愈发鲜明,虽然从作品的完整性上考虑,常人会认为一些作品。
“不拘小节”,“失真”“变形”,但是这些不被世俗认可的特点,却蕴涵着强烈的个人风格。1927年,齐白石画《铁拐李》,画上有题跋:“丁卯正月廿又四日,为街邻作画造稿,其稿甚工雅,随手取包书之纸勾存之。他日得者作为中幅亦可。”齐白石一日为街邻造《铁拐李》像,似街上寻常可见之底层人物,而略带古意。同年,齐白石画的《乞丐图》亦是,与街边人物肖似。但我们知道的是,画家要卖画为生,哪里会真的画那样人物,而让人不能再挂出来。寻常腌臜人物,齐白石妙题几句“卧不席地,食不炊烟,添个葫芦,便是神仙”,便一切都变了。艺术,毕竟是艺术,毫厘之间,便是两番天地。1927年的《渔翁》,齐白石题跋“江滔滔,山巍巍,故乡虽好不容归。风斜斜,雨霏霏,此翁又欲之何处。流水桃园今已非”,即是画家思念故乡的画作。
披着蓑衣的渔翁的身姿,活脱一湘潭乡下打渔人。渔翁的脸,本来就是侧后面,加之蓑笠所掩,几乎不见面部的表情。可是,齐白石是高明的,不见面部,也无须画出面部的表情,只以极细一小撮微微翘起的胡子,就让这个渔翁神态毕露。极巧妙的是渔翁的钓竿(也许就是为了此一根鱼竿,画家才选择了立轴的构图),钓竿上那根细如发丝的鱼线,有力而又飘忽。鱼竿、鱼线,两根粗细不同的墨线,相互映衬,不黏滞,亦不离析。笔力心力稍有差池,即会黏在一起,失去了各自的清晰利落。也是为了那根直上的鱼竿,画家题了长长的竖写的跋,应和着那根坚韧而又有着飘忽不定意味的鱼竿。渔翁是齐白石很喜欢的题材,他一生画过很多张,在构图上进行了不断的摸索。齐白石的题跋,亦庄亦谐,在同时代的画家中亦极为突出。齐秉正说到齐白石的题跋的时候有这样的话:“尤其是他的画里边有题诗。题诗增加了很多色彩,这是我们后代人所不能,不具有的,因为我们没有那种文学素养,没有他这点。他题诗什么,‘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我不管你,外面有没有太阳,我管不着了,我洗脚上床,我睡我的觉,这多好的写照啊,一个渔民那样。”大约是1930年,齐白石画了一幅《人骂我,我也骂人》。很多人把这画中的老人看成是齐白石本人。这也应该是齐白石湖南人的气性使然吧。画里,一趺坐白眉老者,若仙佛般,却在骂人,目欲左,而食指中指如剑气般并拢,手腕飒然一转指向右边。若神情恬淡一些,真是修炼了。可是略略的严肃,大约是可以骂人了。骂人,有时候也并非坏事,骂就骂了,如此而已。何况天下亦确实有该骂之人。老者所骂之人,并非不屑者。所骂之人,也必然非同寻常辈。高手间指桑骂槐,隔山打牛,云山雾罩,外人是不知所云的。高手骂人,自有妙谛,哪能沦落。白云间,来去而已。可以想见,老者右边,必定有人安闲端坐,吃着半盏好滋味闲茶,口咂鼻闻,尔后眼眸在天上、云上悠游那样。这样的人,生气不得,计较不得,来而不往非礼也。回骂,便是。也得骂得不温不火,不伤肝不伤肺那样。也得声音,淡淡的。骂什么,得点文辞玄妙,不然,人笑话:连骂人都不会,羞煞人也!骂完了,什么时候见了面,谁也不提,从没有这事似的。骂人?谁骂了?不曾骂,不过是一点气性而已。齐白石在京华,受人排挤,心里不惬,也难免画这样抒发性情的画。
齐良末回忆说:“没办法,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老八股就是很看不起我爸爸,我爸爸很受排挤的,人家看不起他。”
这样的情势之下,加之齐白石耿直的性情,自然会选择避开与很多人交往这样一种方式,而更加埋头于自己的绘画艺术。杭春晓谈到齐白石有这样一方印章,他说:“(齐白石)一个印章是叫‘寡交因是非’。就是说他不愿意跟人多交往,他常常闭着门,只和一些要好的朋友来交往。那么是非是什么呢?我想齐白石到了北京以后,是有一些内心的这种感受的,尤其是在专业圈里面。”画家亦有《扶醉人归图》上有题句:“扶醉人归,影斜桑柘。寄萍堂上老人制,用朱雪个本一笑。”扶者与醉者,均着淡色,笔墨风致有八大山人意味,而具七分暖意了。尽管很少朋友,但是有几个至交的朋友也就够了。也许是朋友的温暖,使得齐白石在不被人理解的困窘中画出了这样温暖的画。
这一时期齐白石的人物画,当属1930年的二十四开的《人物册》最为精彩,也最具代表性。《人物册》是友人相求所画。齐白石在一幅画上有题跋:“有友人求画人物册子。二十四纸皆创造稿本,因钩存之。”其一《送学图》,画中一老者送小儿去读书。不知道为何读书,也不愿离家去读书的孩子,一手拿书,一手拭泪,磨蹭着不愿去。老者慈爱,抚摸着孩子的头,正安慰他。画中题诗:“处处有孩儿,朝朝正耍时。此翁真不是,独送汝从师。识字未为非,娘边去复归。莫叫两行泪,滴破汝红衣。”
至于读书,齐白石心里有隐痛,画这样的画,也许是为了满足孩童时候的梦想的。细想,人生真的不过痴痴一念想。另有《夜读图》,灯光下读书的孩子伏案睡着了,书还打开着,砚池里有墨,毛笔在笔架上,水盂里是清水和一柄小巧的小铜勺,油灯还亮着。齐白石那么喜欢这样的场景,他似乎看见了他的儿辈孙辈正在读书。孩子衣红衣,新剃的头,头皮泛着洁净的青白色。舐犊之情,跃然纸上。1936年齐白石画《捧桃图》。这一年白石七十二,算是老人了。人之老矣,真若孩童。此画,白石画一老寿星,侧身避人,两手捧紧寿桃,似走,却一再回头,似乎在说,俺的桃子,谁也不给吃。姿态之可爱,近乎娇憨。老者衣纹洗练,却朴实,也必得这样线条才能衬托老人姿态。线条若纤细,会轻飘,轻飘之上的姿态,岂是老人呢?线条的朴实厚重,以其黑,也更显现了桃子的敦敦嫣红。
桃子蜜甜,却坚不给人,也若孩童拿着好吃的,馋一下人,又藏起来,藏起来,又忍不住要炫耀。老人的姿态,正是如此。捧在怀里,转身疾走,不给人的样子,却又回头看看,看看,其实是想给人看一下,馋一下人,馋完了,还是舍不得给。白石老人画完,暗自想想,笑了:自己也会是这样的么?绝妙的还有《钟馗搔背图》,仅题跋就叫人忍俊不禁:“者里也不是,那里也不是。纵有麻姑爪,焉知著何处?各自有皮肤,哪能入我肠肚。”这是齐白石为一位“治国军长”画的。就世俗讲,齐白石画此画是为了卖画,却卖到这位军长的心里。痒而不得解,总搔不到绝痒处,人人看了都要笑的。貌似严肃的白石老人,其实是有趣的。这类人物画也与齐白石当年写照神鬼不得形象,而求助于身边的人写生面貌一样。齐白石很少直接对着市井人物进行写生,但是早年写生练就的手眼,一闪念就已经看在眼里,存在心里了。齐白石人物画的绘画美学,并非全然是现世主义的。旧都京城,严冬风雪时候,难免乞丐饿殍,但齐白石那里,美是第一位的。这也并非是粉饰太平,不过是个人的审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