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1924年我们四个人湖州结拜,不久琴斋就离开去读黄埔军校,往后劳燕各自飞,到今天已是整整九年时间,才有机会再相聚一起。”胡抱一一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说,“前不久,我、雨农、琴斋从庐山委员长处回上海,在飞机上我们谈到,当初湖州结义四个人当中,已有三人跟随委员长,替国家效力,就缺大哥一个仍在江湖上奔波。如果此次能劝通大哥,日后真正就是志同道合了。”
王亚樵此时从内心瞧不起胡抱一,当初还是他把补充团团长的位置让给胡,胡从此便抱住蒋介石的粗腿不放,和戴笠打得火热,现在居然还厚着脸皮来当说客。王亚樵昂首挺胸,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戴笠见状,接着说:
“这些年来,雨农屡欲与大哥合作,但都遭拒绝,还一次次惹祸,让雨农很难做人。这回好了,委员长网开一面,器重大哥的才能,给了这一次机会。大哥不必怀疑,委员长是诚心的,雨农也不敢有半点虚假,今天由常先生在中间作证,咱们都敞开胸膛,坦坦荡荡,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目的就一个:消除疑虑,精减团结,一切从今天开始。大哥,你说呢?”
王亚樵这才放下心来,说:“难得雨农口口声声叫我大哥,那么,我问你,你把大哥的人头像印得满世界都是,悬赏百万元缉拿,这如何解释?”
“大哥是位明白人,应该知道‘各为其主’这个最浅显的道理。若大哥能体恤雨农之苦,放弃追杀领袖,以党国利益为重,兄弟通力合作,共同对付共产党、日本人,悬赏百万之事绝不会存在。”
“在下多年来与当局发生矛盾,决非亚樵个人有意跟谁过不去,实乃是代表民族利益。如今国难当头,日寇猖狂,践我山河,杀我人民,如介公真有诚意,王亚樵也不是一位蛮不讲理之人,愿化干戈为玉帛,共赴国难。”戴笠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脸上露出笑容:
“大哥请讲条件,雨农将尽量满足。”
王亚樵沉吟片刻,说:“我提出的条件,如当局和介公能予采纳,亚樵当束手自缚,赴京向介公请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介公不纳,王亚樵当我行我素,一息尚存,决不低眉俯首!条件是:一,对南京、苏州、上海等地,凡因我被逮捕的人,一律释放;二,随我吃饭的人很多,要解散他们就得安排他们的生活出路,这样非一百万不可;三,上述两事如雨农、琴斋可以保证办到,我只身去南京向蒋先生请罪,诛留悉听介公发落。”
胡宗南用眼光看着戴笠,戴笠一点也不慌忙,临行他已得蒋介石口授,于是回道:
“大哥所提条件,我代表委员长表示接受,但我也有三个条件,请大哥认真斟酌。第一,大哥全家必须迁居南京由雨农安排住处;第二,还是以前那句话,向西南派打一枪,胡汉民、李济深、陈铭枢、李宗仁、陈济棠随你选择杀一个;第三,办完以上两件事后,大哥必须出国,缓和空气,等平静之后再叫国重用。”
王亚樵听罢,脸上的肌肉抖动,但还是忍住不发火,说:
“这哪是谈条件,简直是把我往绝地逼。杀西南派,我做不到,我跟你戴雨农不一样,我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人。”
“如今外患不绝,国人理应同心,可西南派不思倾力报国,反欲趁乱图谋不轨,里通外国,与汉奸无异,杀之乃是为国除奸,大哥可大胆而为之。”
王亚樵与陈铭枢、胡汉民等人的交情由来已深,深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如今戴笠居然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是可忍,孰不可忍,王亚樵拍案大声说:
“戴雨农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西南派里通外国,据我所知,他们抗日态度明朗于蒋先生十倍!你以刺杀西南派领袖作为条件,这哪里是来谈判,哪里是为了党国团结,分明是要置亚樵于不义,陷党国于分裂!我王亚樵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千古罪人。既然你与蒋先生没有诚意,王亚樵也不想浪费时间,由你们继续悬赏百万缉拿好了。告辞!”
王亚樵离开医院,附近闪出十数名持枪大汉,护着他挡开围上前来的记者,钻进别克车内匆匆离去。
留在院长室内的戴笠等人一时傻了眼,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戴笠后悔不迭地说:
“早知如此,我该趁此机会除去他,这一次让他溜走,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擒获。从此,校长又要每日坐卧不安了。”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胡抱一插嘴说:“解铃还得系铃人,不如再劳动常先生一次,把条件放松,找他和谈。”
“雨农兄若有心捕他,胡二这办法是可行的。把条件放松,引他上钩,机会不是没有。刚才你那三条,实在太苛刻,王亚樵是不会答应的。”胡宗南说。
戴笠于是接受建议,让常恒芳再次出面,常恒芳不想再陷入其中,摇头说:
“他这一离去,只怕再不肯听我的话了。其实你今天没下埋伏是最好的机会。答应了,就算了,若不答应,再动手,这样省去日后几多麻烦。”
胡抱一说:“可能雨农太听信委员长的话,一心招安,不曾起杀心,没想王老九这么不识抬举!”
“你们哪里知道,”戴笠叹道,“校长也吩咐过这么做,可王亚樵太精明了,事前就向新闻界透露,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记者。若动手。往后准还相信委员长?到时倒楣的还是我。也罢,大不了再来一次大搜捕。”
1933年7月21日,上海各家报纸刊登了耀东医院王亚樵与戴笠和谈的新闻——但都停于表面,并未知谈成与否。记者都不知道详谈的内容,只凭猜测,说“王亚樵一脸怒气,在手下的拥簇下推开记者钻进别克车扬长而去”,“数十分钟后,戴笠、胡宗南、胡抱一、常恒芳等人鱼贯出来,一个个面带愠色,看来和谈没有成功,并发生过一场言语上的冲突。依惯例,这次谈崩之后,亚樵将继续逃亡,戴处长将继续追杀,一场更为精彩的‘戴王大战’又将上演,欲知后事,读者请注意本报热点追踪报道。”……
各报刊重点栏目等着把戴笠追杀王亚樵的消息往里填,但在短时间内并无精彩故事发生。王亚樵与戴笠谈崩之后,即托常恒芳带了一信,要求放人,否则周旋到底。
戴笠接信后,也托常恒芳传信给王亚樵,说:“放人之事容缓后图之,欲速则不达。你我四人当初义结金兰,不同生誓同死。如今四人中有三人投身革命,难道天下正义真理独在兄一人手中?现已与委员长商通,条件尚可商量,何日再晤?由兄定笃。”
王亚樵估计戴笠会以和谈为诱饵引他上钩,复信道:“亚樵不敢妄言天下正义真理独操己手,但反蒋抗日你三人不如我一人。人多并非理正,尔等去奉化寻蒋家子子孙孙,百人中恐有九十九人以上尊蒋为爷……谢谢蒋先生诚意,愿做出让步,然亚樵身处江湖,险恶四伏,不敢随意与人会晤……”
至此,戴笠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下令特务全面出动,各处搜查,同时释放王述樵、洪耀斗,暗中派特务跟踪,寻找王亚樵下落。但王亚樵如泥牛人海,杳无音讯。各报纸为满足市民读者的胃口,相信特务的谎言,跟着说昨日在闸北发现了王亚樵,今天在徐家汇拾到了王亚樵的眼镜,明天又在霞飞路将王亚樵击毙云云。
8月上旬,沈醉得到一情报向戴笠汇报:王亚樵已化名王维新,要他的亲信陈中军出面同日本领事馆交涉准备乘日本船去香港。
“这回有好戏看了。”戴笠得意道:“日本白川大将是他炸死的,你马上密报日本领事馆,说那个王维新就是王亚樵,千万别让他逃出上海。”
沈醉按戴笠的意思照办了,但日本方面并没有擒住王亚樵,这条线又断了。戴笠分析,王亚樵在上海再也待不下去了,近段时间一定还在想办法准备离沪,于是令沈醉加强了力量,特别注意码头的动静,提防王亚樵乘船脱逃。
8月中旬的一天,上海黄浦码头。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海浪一望无际,白帆点点穿行其中;近处,白浪拍岸,一艘艘停泊的轮船在岸边轻轻地摇晃,不时发出轻微的碰击声。码头上人群熙熙攘攘,大吊车伸出长臂正在装卸各类货物。
上午九时整,是英轮×号起锚开船的时间,岸边站满待上船的旅客。仍像往常一样,轮船没有经戴笠手下检查是不许离港口的。十分钟后,沈醉带领二三十名特务气势汹汹而来。然后开始逐个检查、放行。这些人当中似乎并没有可疑之人。
这时候,二十余名码头工人背着沉重的货物,鱼贳走上甲板。但见他们一个个蓬头垢而,衣衫褴褛,经过身边时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特务们用手扇,面露厌恶之色。
码头工人把货物搬进货舱,沈醉随后也来到货仓搜查,这里也是恶臭扑鼻。
这次检查又像往常一样——一无所获。稍有不同的是英轮起锚离港时,有位乞丐也和沈醉等人一起下了船。
接下来又检查了几艘,然后驱车回去向戴笠复命,几乎就在沈醉抵达的同时,那位在船上跟沈醉一起下船的乞丐已等在特务处上海特区西部门口。沈醉正要喝问,那位乞丐却主动走过来,说:
“请问先生,这里是不是西门路法国租界?”
“来这里干吗?!”
“不干干什么,我想找一个叫戴雨农的人,我有很重要的事件要办。”乞丐不亢不卑,口齿清楚,神态也从容。
“找戴雨农干什么?告诉我,我就带你去。”沈醉说。
“那可不行,非得见到戴雨农不可,你不肯带我去,我自己去找。”说着真要离开。
沈醉无奈,只好领乞丐见戴笠。一看见戴笠,乞丐拍着手笑道:
“这回就对了,王亚樵先生说戴笠是个马脸。是这样的,戴先生,今天王亚樵先生已乘船去香港了,托我给你送一封信。”
戴笠一惊,望着沈醉。沈醉大骂乞丐:“放屁,谁说王亚樵去了香港?我查得十分认真,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亚樵与他的二十多个朋友背着货物上的船,你眼睛长哪里去了!”
沈醉目瞪口呆,望着满面怒气的戴笠说不出话来。
戴笠狠狠地瞪了沈醉一眼,接过乞丐递来的信,果然是王亚樵的字迹,信封上写着“面交戴雨农”五字。拆开,里面有两页信纸:
雨农老弟惠鉴:江浙战败偕君等去隐复命,尔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辗转十年。庐山刺蒋、北站刺宋,数案共发,当局震怒,悬赏百万购亚樵之首甚急。亚樵乃一介布衣寒士,辛亥以来以身许国,复兴中华。历受总理遗训,奔走国民革命致力北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尔来数年,东倭日寇侵华紧逼,强占东北,入侵华北,大片国土沦没,民族危亡迫于眉睫。“一·二八”淞沪抗敌军兴,亚樵附十九路军诸公翼尾,率义军抗日救亡,炸毙日倭侵沪大将白川,而执政当局久持不抵抗政策,迷恋内战,夙怨耿耿,限制国人抗日,遂有北站、庐山违命之举,君等钟爱亚樵,出面斡旋,约亚樵顺当局,常老(常恒芳)带转之事实难从命,君等所持者私义,亚樵所持者公义耳。亚樵与当局无归顺与否之存在,愿诸君代达。如执政当局苟能改变国策,从而停内战、释私怨,精诚团结,共赴国难,亚樵当只身抵京,负荆谢罪。亚樵何去何从在于当局,否则誓与周旋到底。悬首都门又何足惜。匆匆布达。
戴笠一看此信寄自上海,失声大叫“不好”!王亚樵已逃离上海。至此,戴笠长叹一声,自忖以上海数十万军警宪特尚不能奈何于他,确非等闲之人。无怪乎校长几次二番对之招安,可见校长对这个人也是看准了的。现在王亚樵脱险而去,犹如一条巨蟒潜入大海,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弄出翻江倒海的事来。想到这里,戴笠不禁打了个寒颤。
三 较量香港,锋芒再现
王亚樵被戴笠逼走香港后,住在光明路一号。与西南派反蒋人士李济深、陈铭枢等人合作,继续从事暗杀蒋介石的活动。王亚樵总结了多年失败的教训,决定由手下的大将华克之率领张玉华、孙凤鸣等人到南京创办晨光通讯社,以记者身份接触国民党上层,打听蒋介石的起居行止,伺机进行狙击。原则是周密计划,长期准备,不搞盲目行动,务求杀蒋成功。
果然,此举效果显著。晨光通讯社于1935年春末正式成立,并开始发稿,不到半年时间就出现了两次刺蒋机会,只因蒋戒备森严,难以接近故未能下手。虽如此,王亚樵、华克之等人确信,他们已经在一天天向蒋介石身边走去。
机会终于来了。
1935年11月1日,经过长时间筹备的国民党中央四届六中全会在南京湖南路中央党部礼堂召开。各大报社、通讯社都派出最得力的新闻记者赴会采访。
上午,参加会议的一百一十一名中央执监委员预定开幕式之后,在中央党部礼堂第一会议厅门前集体合影留念。中委到了一百一十名,因久等“第一号”中委蒋介石不至,“第二号”中委、行政院院长汪精卫只好“领衔”带领全体中委拍照。
汪精卫身穿得体的白色西服,满面春风。
今天他心情极佳,各个实力派别都来参加了这个会,蒋介石也推汪氏主持开幕式,他大出了一次风头。
“大家不用等蒋先生了,我们一起照。”汪精卫优雅地挥了挥手,在引导员的带领下走到中间位置上,摆出庄重的姿态,脸上露出雍容凝重的笑容。
“砰”一声枪响,化装为记者的孙凤鸣挺枪而击。
汪精卫应声倒在地上,血流如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平时威风凛凛的国民党高宫们一时乱了手脚,四散奔逃。张学良瞅准空档,照准孙凤鸣裆部踢了一脚,孙风鸣晃了两晃,终于摔倒在地。特务们乱枪齐发,孙凤鸣倒在血泊里。
风平浪静之后,蒋介石走下楼来,抱着汪精卫:“兆铭兄……”
陈璧君两眼含泪,愤怒地说:“蒋先生,你不让兆铭干就明说,让兆铭出国好了,何必下此毒手?”
蒋介石神情尴尬,连说:“误会,纯粹是误会!”他转脸对侍卫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汪院长去医院!”
汪精卫被刺,在国民党中引起极大反响,改组派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来电质问,蒋介石穷于应付。
无奈之中,他召来戴笠。
“废物!我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是让你们白吃饭的?失职!严重失职!革命的灵魂?领袖的耳目?狗屁!屁用没有!”蒋介石骂了一通,仍不过瘾,又愤愤地骂道:“竟然让人明目张胆地来中央党部行刺?一群饭桶!限你三天时间破案,找不到线索,不要来见我!”
戴笠嗫嚅道:“国民党中央全会的保卫工作是由宪兵司令谷正伦负责,学生……”
“今天就交给你办!”蒋介石不耐烦地挥挥手。
戴笠不敢再辩,收紧双腿,“啪”地一个立正,语调铿锵地说:“校长放心,学生一定在三日之内查明真相,让案情大白于天下!”
蒋介石面色缓和了许多,他朝戴笠点了点头:“雨农,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只有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
本来,按定例中央党部开会,警卫工作由南京宪兵司令谷正伦、首都警察厅长陈焯、中央组织部调查处长徐恩曾共同分工负责。枪杀案发生后,立即组成由宪兵司令部、警察厅、调查处共同参加的专案侦缉处,也是由CC系特务牵头,与戴笠是没有关系的。蒋介石何尝不知这些关节。但他素知侦破这种行动案件不是CC系特务所长,南京宪兵司令部、首都警察厅那批人工作效率又太低。案发后已经三天了,结果凶手死了,晨光通讯社关门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只抓了些不相干的嫌疑犯来糊弄他,整个南京城都被他们搅得鸡飞狗跳,这才想到要把戴笠找来,要他负责侦破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