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呢?”
盘腿坐于堂中,惊雪横放膝间的李玄霄皱了皱眉沉声问道。
侯耀杰因失血过多而愈发显得苍白的脸庞上流露出痛苦之色,自他小腹间恐怖伤口淌出的血流已然快到了李玄霄的脚下,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虚弱的说道:“后来我便被青龙的威势震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就已经身在太医署中…
…”
李玄霄长呼出一口气,将惊雪提在手里,慢慢站起身体,“你的故事说得很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关于她的故事了。”说着他嘴角竟是浮现起一抹微笑。
侯耀杰有气无力的咳嗽了几下,却是早已咳不出鲜血,只能从喉咙里咳出几丝腥甜之气,他抬起头看向堂中提刀而立的李玄霄,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为四先生报仇,可是这件事情背后牵扯的利益关系太过复杂,许多双无形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件事。”顿了顿,他重又说道:“如果你真的想报仇,我想我可以帮你。”
李玄霄眼眉一挑,嗤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侯耀杰放低了声音说道:“难道你不奇怪为何玄武门甲士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进来吗?”
李玄霄微惊,他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侯耀杰看向李玄霄,平静说道:“你可以赌一把,赌我到底是向着东池学府多一点,还是奉天教多一点。”
李玄霄双眼微眯,看着眼前恍若虎口羊羔般的侯耀杰沉默不语,脑子快速转动,思忖其间的利弊得失。
很快李玄霄嘴角一扯,举起手中惊雪,笑道:“你的故事讲完了,我的事情也是时候结束了。”
闻言,侯耀杰心如死灰的闭上双眼,默默的等待那柄复仇弯刀的到来。
“铛”
是刀入鞘的声响。
李玄霄看向睁开双眼一脸劫后余生表情的侯耀杰,指着他腰腹间的伤口出声道:“你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天意了。”
说完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侯耀杰看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李玄霄转过身,看着他削瘦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玄武门外那三千条修直的背影。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着离去的背影说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找奉天教的麻烦,奉天教三百六十堂无孔不入,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最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那个背影却是置若罔闻,轻轻打开房门后似乎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过身消失不见。
那句话侯耀杰听到了,听到后的侯耀杰眼眶一红,已有湿意。
致命的伤势都没能让这个汉子眨一下眼,四名跟随多年朝夕相处宛如手足的死士横尸面前都没让这个汉子皱下眉头,最终却是因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一句话瞬间泪崩!
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
......
贤王府近年来在豪阀云集权贵聚拢的长安城中并不算出名,因为那间府邸的主人近年来始终手无大权不问世事也不甚出名。
自打十年前性子激进,主张与奉天教决一死战的贤王李宗举,被一张圣旨一撸到底,执意做一名黄金笼中的种田翁后,贤王府便经历了一个从车水马龙宾客如过江之鲤到门可罗雀少有人访的尴尬境地。
说来也怪,自打十年前贤王李宗举对政治失去兴趣之后回家种田,连带着遣散了王爷府中上百号下人奴婢,只留下几名世代伺候李家的老奴相依为命,有幸去过贤王府邸的人出来后都说那座宅院就跟一座坟墓一般阴森可怕。
这也不怪寻常人家闲言碎语,一字王爷的府邸占地本身就极大,先不说那层峦叠嶂的花园假山、曲折回肠的幽深行廊、错落有致的院落,但说那迎宾送客覆盖绿琉璃瓦的正门殿就足足有寻常百姓房屋的十倍有余,还是只多不少。
但偌大的贤王府中除了一名碌碌无为不问世事的种田王爷,仅有十几名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老仆行走其间,这如何不让人惴惴不安?
李玄霄前脚刚一踏进王府大门,紧接着便有一名熟悉的瘸腿老仆惊喜异常一瘸一瘸的小跑而来,使劲挤出一张自认为好看的笑脸,眼眶却是红的。
老仆抽了抽鼻子,哽咽了一下说道:“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李玄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赵伯,身体还好吗?”
老赵连忙摆手一脸恐慌的说道:“少爷,您就喊老奴老赵就好了,可千万莫要再提赵伯两字,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可不敢当啊!”
接着他又在他那橘皮脸上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好,好,府上的老伙计都好着呢!”
老赵注意到这位十年不见的少爷素洁衣衫之上竟然沾有血迹,不由一惊,指着李玄霄身上的血迹颤声说道:“少爷......这......这是......”
李玄霄摆摆手笑道:“无妨,回来的路上碰见几个不长眼的拦路匪徒,这都是他们的血。”
老赵心中此时诧异不已:这少爷十几年没见咋就跟变了个人似得?不仅没有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尊贵架子,竟然还弃文从武,练上了往日最为不耻的武道!笑谈之中就说出一件关乎几条人命的血事!
记得小时候少爷可不是这个样子,纨绔气十足的小王爷把这群老伙计折腾个够呛,骑马熬鹰、赌博斗钱、喝花酒扮恶少,只要是能叫的上缺德的事哪件没干过?
要不是王妃家教甚严,估计眼前这位小主子十几年前都能把天给捅个窟窿!十几年前这位小主子才多大?最多十二三岁!十二三岁就开始夜宿青楼提笼架鸟,先不说有没有那个腰力和精力,哪还有个皇亲国戚小王爷的样子!
这个老赵据说年轻的时候是时任天策上将李宗举的亲兵侍卫,后来不知怎么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菩萨心肠的王妃可怜他便将他收入府中,做些捡便宜不出力的活计。
李玄霄收起笑容,冷冷的说道:“那他呢?”
老赵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试探性问道:“少爷,您说的……可是王爷?”
李玄霄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老仆偷瞄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李玄霄,低下头唉声叹气的说道:“自从十年前出了那事之后,小王爷您远赴北冥山,王爷他便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后来好了之后便天天在后花园里捣鼓他那些视若珍宝的菜园子,闷在里面整日也不待客,要不是咱们几个老伙计一到饭点都会跑去知会一声王爷,能见上王爷一面,咱几个都怕王爷他老人家会闷出病来。”
李玄霄径直走向后花园,老赵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身后。贤王府邸的后花园十分敞亮,除了占地极广的假山和马蹄湖,便是占地足足有十亩的菜圃。
由于现在是春季,万物萌生,浅草只能没马蹄,根本就不用仔细寻找就能很轻易的看到一个老农打扮的人在菜圃中忙活。
身后跟着一名驼背老者,驼背老者面容阴鸷,肤色泛紫,给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此时拢着手低着头,正恭恭敬敬的站在老农的身后,手上搭着一条汗巾,寸步不离。
站在李玄霄身后的老赵看到李玄霄止步不前,轻声提醒道:“少爷,要不然咱去知会一下王爷?”
李玄霄挥了挥手,示意老赵先退下。
老赵看了一眼这一对父子俩,实在是不晓得原本膏粱子弟的少爷为啥突然对他如此熟络亲热,对王爷却是冷落冰霜。
他摇了摇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富贵人家是非多,不是咱这种小门小户的人家能够想象的,还是莫要管这些糟心事了。
这般想着,老赵转身离去。
十亩见方的菜圃中多是稚嫩的花果幼苗,老农俯下身子动作缓慢的在行列有序的苗子间移动,神情细致认真,看样子是在为幼苗捉虫。
驼背老者紧随老农的步伐在他身后踱步前进。
两人与李玄霄的距离越来越近。
也许是感觉到累了,老农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拾起身后驼背老者手上一直搭着的一块汗巾抹了抹脸。
老农放下汗巾,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李玄霄。
老农先是一惊,手中的汗巾失手掉落。然后是伸出手,唇齿微动,却是欲言又止,唯唯诺诺。
最终只得讪讪一笑,有些心愧的说道:“回来了?”
李玄霄没有回答,置若罔闻。
对老农冷眼相加,却是对着老农身后的独眼驼背老者点了点头。
驼背老者一拱手权当还礼。
老农则是尴尬的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李玄霄面无表情的看了老农一眼,没有丝毫言语,转身离去。
老农看着李玄霄离去的背影,不知所措的搓着双手,脸上的汗珠又出现少许,似乎是在跟身后的驼背老者说话“小杜,你说玄霄是不是还在怪我这个当爹的?”
被称作“小杜”的驼背老者抬起头,眼光闪烁,他的嗓音仿佛是被某种毒物腐蚀过一般极其沙哑,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咬文嚼字。
“嗯。”
老农模样的贤王不置可否的摇摇头,目光一直看着不曾回头的李玄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想不到这孩子已经长到这般高了.......”
贤王府整体构造虽说穷奢极侈金碧辉煌,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朱红门窗等一字王府建制的物件一应俱全,可那都是大唐礼制建筑规矩下迫不得己才修建的。
如果一字王的府邸降低建制要求的话,那么双字王、藩王、郡王的府邸建制就会依次下降,更别说那些跟皇亲国戚不沾边的文武大臣了,不知道会引来多大的怨声载道。
一双双的眼睛都在盯着上一级的行为举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逾越规矩被人家抓住把柄。
在这个礼制严格的背景下,即便如离经叛道的王妃也不敢惹是生非,所以这座贤王府也就一直保持着原样。
不过按王妃的话说:若是没了这劳什子规矩,老娘肯定把这些食之无味的破落玩意全给拆喽!
世子大院不同于王爷大院,王爷大院谨遵大唐礼制建筑规格雍华至极。但世子大院却是王妃亲自设计和建造的,在穷其壮丽的王府躯壳下颇有几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追求的也不过是用料从简意境从精的乐趣:
东西阔三楹,四面是窗户,屋顶用的是精巧绝伦却又不豪奢的扬州黛瓦,黛瓦四角微微上扬,于清秀之中凸显稳重。若说奇淫巧技的话,院中的叠石艺术可谓是登峰造极仙人手法,王妃根据古典采用分峰用石的巧妙手法运用不同的石料堆叠而成“春夏秋冬”四景,四季假山各具特色,令人啧啧称奇。
大院的名字也是王妃亲自命名的:“听风雨”,取“醉卧听风雨,醒知天下事”之中的“听风雨”三字。
建成之后更是被绰号“女诗仙”之称的长公主李易安丝毫不敛羡赏之意,这位曾作出洛阳纸贵令人拍手称快的《英雄叹》的女文豪还特地赋诗一首,专程送给王妃,并且悄悄捎话说希望这幅字能裱在“听风雨”中:
“春景艳冶而如笑,
夏山苍翠而如滴,
秋山明净而如妆,
冬景惨淡而如睡。”
足可见世子大院独特的韵味,也难怪昔日王妃常年住在“听风雨”中甚至连王府大院都不带看一眼的,可能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作为王妃亲力亲为的大成之作,世子的房间雍容而不奢华,精致而有格调,尽显魅力内敛的味道。
一扇绘有“云梦浮生”的屏风如婵婵女子立于门口,使人眼界一亮。
再往里走,便是一张两人合抱的花梨木大理石几案,设着文房四宝和杯筋茶具,几案一角摆放有一只玲珑剔透的龙泉窑青瓷花囊,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却是长得勃勃生机。
临窗的紫檀雕鲤案上悬挂着一副王妃留下的笔力娟秀文骨柔美的《静听风雨》:
“不临听风雨,怎知春色几许?”
天色渐晚,李玄霄躺在自己的大榻之上,与老赵打了一声招呼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修炼。
看着熟悉的房间,十年没回来,自己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屋中摆设丝毫未变洁净如新,连青瓷花囊中的水仙都有人时常更换,这让离家多年的李玄霄稍感暖心。
李玄霄想着今天的事情怔怔出神。
玄武门上不是他有意要放侯耀杰一条生路,他这次下山本来就是为了给四先生报仇,哪里需要什么帮手?
只不过他不敢保证阁楼之外的甲士中是否还有侯家死士,按理来说一个至关重要的城门不可能只有二十几名甲士。
如果还有埋伏的话侯耀杰拼个鱼死网破肯定也会把自己拉下水,虽然不至于丢掉性命,但总归还是有些棘手麻烦。
而且他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侯耀杰与四先生的死其实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杀不杀他也就是无所谓的事了。
但他总觉得侯耀杰在日后肯定会对自己有大作用。
“既然侯耀杰这个心结已经解开,那就只剩下那几位了。”
“那几位可不像侯耀杰如此这般容易对付,最好还是等待机会找个万全之策。”
“奉天教在大唐的势力日益根深蒂固,要拔除这根大树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
这般胡思乱想,李玄霄渐渐进入梦乡,却是连平日素不遗忘的打坐修炼都忘得一干二净。
睡梦中,李玄霄如稚童梦呓,找寻母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