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够做到的话,我真想使二十八年前的我也能接受我现在的思想,当时我正在教我的第一批学生。那时我认为,教师的工作是与强制学生服从自己分不开的。自那时以来,我每年都要对自己的经验作一番反省,在自己的工作中改进点什么,因此,现在就很难回忆起来,我的教育观点是在什么时候从根本上改变过来的。其实,我所思考的问题,巴·彼·布隆斯基早已经大声疾呼过,他曾向教师发出过意味深长的呼吁:“要留神,是不是你自己常常充当了革新学校的主要挡路人!”现在,我国的学校正处在一个历史转变时期:我们亲眼看到,普及中等教育已经变成了现实,实施完善了的、达到质的新高度的教学内容也为期不远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教师不能帮助革新苏联的学校,那末,他对由此而造成的过错将要承担多么大的责任,学习--这是什么样的事?
易事乎?难事乎?
不用说,学习--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也不应该是容易的事情。
要是学习变成了随意的玩乐,那么,儿童们长大起来就会成为一些脑筋迟钝的、意志薄弱的人,而且还可能成为吊儿郎当的人。但是,也不能使学习的困难成为儿童们明显地力不胜任的沉重负担。
如果教师们竞相把此种沉重的学习负担压到儿童的身上,那么,他们就会被压垮,就会害怕学习。这样,儿童们还是会长成一些脑筋迟钝的、意志薄弱的人的。
那么,究竟为什么学生们越来越觉得学习是一种累赘呢?为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学习是一种苦难呢?难道孩子们害怕认识的困难么?
不,儿童们不是用这种材料制成的人。他们生来就不畏惧困难,相反,他们还常常自己去寻找困难,自己去克服困难。
但是,他们不希望现代学校的教师仍旧象上几个世纪的教师那样地教他们。我坚信这一点,并且有许多令人信服的例证。他们确实不愿意只是张开了嘴巴,让教师填鸭式地给他们填塞现成的知识。
有些教师要求他们做些什么呢?--专心地听讲,没有错误地复述,正确地叙述,依样画葫芦地抄写黑板上的范例,回答教师的提问,复现已学过的知识,不偷看、不抄袭同学的作业。但是,如果一个儿童没有可以用来思考点什么的机会,如果他不能与教师辩论关于“科学”的问题,而且谁也不让他有这种辩论的权利,那么,他能学会独立思考么?这样年复一年地复现、模仿、死记硬背,儿童就逐步地丧失了独立地认识、创造和改造的能力。
可是我们现在好象就是在指望得到这样的结果,因而还在叹息我们的学生不爱学习,并发表种种管束学生的“高见”:
“这是什么世道--学生们都不爱学习,你们可要知道,从前我们做学生的时候,对待学习可刻苦呢!”
“我们做成人的,如果真正关心儿童自己的美好前途,就要下决心强制他们学习”。
“应该强制儿童学习。”--是谁作出的判断,这是一条教育学原理?
“儿童生来就有好恶的倾向,因此,需要用强制的手段把儿童好恶的倾向压下去”。--是谁说的,这是一条教育规律?
不用说,谁也没有这么说过。在现代的教育学教科书中,哪儿也没有这种说法。但是,我觉得,在这些教育学教科书中,不过是把这种说法加以改头换面而已,其寓意是十分显然的。
自古以来就有一条不成文的信条;只有采取强制的手段,才能克制住儿童的桀骜不驯的脾气。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德国学者R·阿尔特①的图片集,在这个图片集里汇集了反映古代至封建社会晚期典型的学校生活情景的各种图片;绘画、水彩画、浮雕、壁画、教科书封面等等。这些图片可以告诉我们,在那时,人们是怎样具体地、形形色色地贯彻执行上述信条的:
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男孩子被他的两个同年龄的同学用暴力按住,他的另两个同学在用一束树条鞭打他。在这旁边,在大理石圆柱之间,教师旁若无事地在继续他的讲课,一个大胡子教师以十分高兴的神态把嘴凑在一个男孩子的耳朵边,强令男孩子听他说话,男孩子的脸因被胡须刺得剧痛而变了相,一个教师在教自己的学生,他左手握着一本翻开的书,右手拿着一束树条,后者也就是中世纪的教师的真实写照。对他来说,如果没有木棍,没有树条,没有皮鞭,没有其他惩罚手段,就是不可思议的。
现代学校的某些教学方式和方法的芽苗,就是从中世纪学校的老根上长出来的。当然,自那时以来,很多东西都已改变了,其中有的东西有了极大的变化,有的东西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对很多学生来说,现在的学习生活仍然没有变成他们酷爱的乐事,很多儿童还没有把学习看成是自己的生活的主要内容。
我认为,我国的中小学教师在迫使儿童学习、传授知识方面有较丰富的经验,但是,他们并非始终都能思考这样的问题:怎样激起儿童的学习积极性,怎样指引他们进入“思想的王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至今还有一些教师虔诚地相信,只有用强制的办法才能教儿童?
我翻开一本又一本的教育学教科书,在里面寻找爱寻根问底的、乐观愉快的、闲不住的调皮孩子--与卡尔松、哈克贝利·芬、汤姆·莎耶为伍的儿童们。在里面我寻找铁木尔和他的小队、为新生活而奋斗不息的保尔·柯察金、依法西斯匪徒谈虎色变的青年近卫军。
在里面我寻找在家门口狭窄的台阶上、在院子的僻静角落里辩论人生的哲学的男孩和女孩们。我知道,他们有千千万万,生们的人数占我国人口的三分之一。我想听听他们的清脆的童声、歌声和窃窃私语声。我想知道他们的渴望,他们的快乐和忧伤。我想探察一下他们的精神生活。最后,我还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对下述问题的直言不讳的回答:“在这个世界上,你们为什么要以你们固有的的激情献身于学习--这一必要的、义务的和极其艰苦的事业?”
我在许多教育学教科书里翻来覆去地寻找,想找到这些男孩和女孩、少男和少女们。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些教育的神殿里,我觉得那样的寒气逼人、冰冷彻骨?为什么在里面象死一般地无声无息?为什么在里面只有教师一个人在踱来踱去?为什么他老是皱着眉头、铁板着脸,手中还握着一大把分数?为什么在这个本当四季如春的教育的花园里一年到头是严冬?鸟儿、花儿、儿童在哪儿?孩子们,你们在哪儿?
要知道,这座花园是专为你们建造的,这些教育学教科书是专为你们编写的,你们快回来吧!
我觉得,我好象置身于一个利己主义的巨人的花园里,巨人用高高的篱笆把儿童们关在花园之外,在篱笆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有四个醒目的大字:“严禁入内”。可是,当巨人把所有的儿童赶出花园以后,在花园里立刻就没有了春天,严冬主宰着花园里的一切,鸟儿都远走高飞了,整个花园变成了一个冰冻的、没有生机的世界。在篱笆的外面,是一片热气腾腾的生活景象:孩子们在嬉闹,鸟儿在枝头引吭高歌,有一年四季的变化。巨人为花园里没有春天而发愁,他也不知道在园里长年累月是严冬的原因。有一次,他在自己的这个阴森森的花园里听到了一阵阵鸟儿的歌声,看到了令人惊异的景象:原来,孩子们在篱笆上挖了一个小洞,钻进了花园。唯独在这个角落里,依然春意盎然,在每一棵孩子们可以攀登上去的树上都长出了绿叶,唯独在这些树上有鸟儿栖身,并且欢乐地唱起了悦耳动听的歌曲。但是,当孩子们一看到向着他们悄悄地走去的巨人时,他们都万分恐惧,一下子从花园里逃了出去。在这之后,这个角落重又为严冬所笼罩。其中有一个男孩子没有来得及逃离花园,因为他没有发现悄悄地向他走去的巨人。
在奥斯卡·王尔德的这个动人的故事里,事情的结局是乐观主义的。“原来,我是个多么残暴的人!”--巨人的心肠软了下来了。
激动得掉下了眼泪。“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春天不到这儿来。
让我把这个可怜的男孩子放到树上去,然后拆掉篱笆,让孩子们永远在我这个花园里过快乐的生活。”
巨人痛苦地忏悔了自己的过去。他悄悄地走到男孩子的背后,温情地把他举了起来,并让他坐到一棵树上去。在这棵树上立刻就长满了花朵,鸟儿飞回来了,开始在枝头欢乐地歌唱。这个小男孩伸出了一双小手,抱住了巨人的脖子,并热烈地吻他的脸。其余的孩子看到了这一景象,他们知道,巨人已经不残暴了,于是纷纷回到花园里来,春天也跟着他们一起回来了。
“我的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这座花园是属于你们的!”--巨人说。他拿起一把硕大无比的斧头,把篱笆砍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