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的精神生活(而且是什么样的人啊,幼小的,非常娇嫩的,在兴趣、愿望和需要上都还极其脆弱的人)仅仅被局限在这个领域里,也就是说,他只能在掌握知识上、分数上表现自己,那末就会有失败和困难在等待他,使他的生活变成一种痛苦。是的,事情确实如此。当儿童的心还没有穿上冷漠的冰冻的铠甲以前,每一个不及格的分数都会使儿童感到痛苦,对他来说都是一场莫大的灾难(一位母亲写信来说:“我的女儿流着眼泪打开写满了两分的记分册,恳求说:‘妈妈,咱们搬到没有学校的地方去住吧”。说这话的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我们,尊敬的教育者们,时刻都不要忘记:有一样东西是任何教学大纲和教科书、任何教学方法和教学方式都没有做出规定的,这就是儿童的幸福和充实的精神生活。而我这里所指的,并不是天生的幸福,譬如说是心爱的父母遗传给他的某种天赋,而是指劳动的幸福,--我们应当引导儿童去获得这种幸福,而这种引导又是谈何容易啊。但是如果你不能引导年轻人去获得这种幸福,那你就等于什么也不会做,于是每一个教育者都幻想得到的那只仙鸟--想成为一个好人的愿望--就会躲藏得无踪无影了。没有儿童劳动的幸福,就没有教育。
我认为教育的理想就在于使所有的儿童都成为幸福的人,使他们的心灵由于劳动的幸福而充满快乐。然而,如果在学习的领域里有着无法克服的(初看起来觉得是这样的)困难和障碍,那该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人在精神生活的其他领域里得到表现。
一个人的认识活动(学习、掌握知识)越多,认识世界在越大的程度上成为一种专门的活动(遗憾的是,往往成了唯一的活动),那末我们就应当越多地关心使他也在其他活动领域中表现自己,以树立自己的道德尊严感,体验到一种无可比拟的人的自豪感:我从我所创造的东西中看到了自己,我在某一件事上表现了自己的智力的、体力的、意志的、创造性的、道德的力量,我能够克服困难,我能够在最艰苦的斗争(为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道德美、高尚和完美的精神的斗争)中成为胜利者,等。
一个成为学生的人,应当在哪些领域里表现自己,才能使学习成为他所喜爱的活动呢?
一个人在学校里应当首先表现出他是一个劳动者,一个能工巧匠,一个独一无二的创造者,他能在某一件事上达到完美的程度,在某一项劳动中能主宰一切,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的同学。我这里所指的不是这样的劳动教育,这种劳动教育在实践中往往令人遗憾地、仅仅是定期地给每一个学生布置一定的劳动负担,劳动定额,而学生在完成这种定额以后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劳动,并且还常有这样的事:
他很出力地劳动,只是为了尽快地摆脱它。我这里要说的是人在劳动中的精神生活,是劳动与精神世界的统一。要使学生热烈地爱上一种劳动,使他的心由于激动和自豪而快乐地战栗,使他在劳动中自己尊敬自己,使他由于珍爱自身的劳动而珍爱自己。
我坚定地相信,只有那种在亲身的劳动中发现、显示和看到了自己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可教育的人,才能敏锐地感受到长辈(父亲、母亲、教师)的道德力量的影响,特别是敏锐地感受到集体的影响。
应当通过劳动教育来发掘一个人的心灵,发掘每一个人身上所蕴藏的那个唯一的源泉,而这种源泉经常是被表面上的冷漠、无所谓和消极的态度所掩盖着。
我在学校里对儿童、少年和青年进行的几十年工作,使我得到一条深刻的信念:人的天赋、可能性、能力和爱好确实是无可限量的,而每一个人在这些方面的表现又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界里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无论干什么都不行”的人。共产主义教育的英明和真正的人道精神就在于:要在每一个人(毫无例外地每一个人)的身上发现他那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劳动的源泉,帮助每一个人打开眼睛看到自己,使他看见、理解和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人类自豪感的火花,从而成为一个精神上坚强的人,成为维护自己尊严的不可战胜的战士。
教育的明智、复杂,令人痛苦的艰难而同时又是令人欢乐的地方就在于:要使我们的每一个学生,早在童年时期、童年和少年交界的时期以及少年时期,就在一项心爱的劳动中发现自己,忘我地迷恋于心爱的劳动,并且取得优异的成绩。这并不是什么幻想,而是活生生的教育中的现实情况。在实际工作中,我们竭力使每一个学生在童年时期就着迷于做一件什么事情:培育出一个麦穗里有一百粒麦子的小麦良种啦,把一块死寂的不毛之地改造成高肥度的土壤啦,在一小块地上取得一年两熟的收成啦,饲养一种长出前所未见的细羊毛的羊羔啦,会开小型的拖拉机啦,制作复杂的活动机器模型啦,造出各种工具啦等等。
如果说在三百个学生身上发现了三百种各不相同的天赋的源泉,那末在如此多样的人力财富的情况下,就可以在我们的周围生活中找到同样多的各种各样的劳动,使无比丰富的劳动爱好在这块土地上繁花盛开,--只要我们能够感觉到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表现自己的不可泯灭的意向。为了做到这一点,教师就应当学会这样来指引自己学生的创造力和才能,使每一个年幼的人、每一个少年都首先成为自己教育自己的人,--我但愿一千遍地重复这一点: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他才是你的学生。如果你想要每一个人在童年时期以及在少年时期就表现出自己来,那末就请你在学校里创造,保持并不断地鼓舞这种自我教育的气氛。只要哪一个人在某一件事上得到了优异的成绩,他就应当鼓舞起另一个人,唤醒另一个人身上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个性的源泉,--这是集体生活的最主要的规律性之一。
十年级的学生能够非常熟练地操纵真正的、“大人的”拖拉机,因为他从一年级起就生活在机器的世界里。他,这个十年级学生,又是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教育者,不仅把自己的技能传授给他,教他开小拖拉机,而且好象成了他掌握技艺的榜样。而这个六年级学生又有一个年龄更小的朋友--二年级学生,教给他操纵一种半玩具式的、装有真的内燃机的小汽车。一个学生,只有当他表现出自己,以自己的钻研精神的亮光给别人照亮了道路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地受到教育。这种钻研精神越深,这条道路就越鲜明,它鼓舞别人的力量就越强烈。
在这个自我教育的复杂的乐队里,教师起着作曲家、指挥者和第一把小提琴手的重要作用,他是别人的技巧的主要评定者,促使人们表现自己,并且在表现自己的同时鼓舞别人。这第一个推动力就应当来自教师。
假如每一个学生没有在劳动中表现出自己,没有体验到自身的尊严感,那末我们就会成为无能为力的教育者,我们的活、我们的教导和劝告都不会被年轻人的心所接受。只有借助每一个学生心灵的这些极其细微的活动,只有依靠每一个学生在劳动中表现出自己,我们才有可能维持和保护住持久的学习愿望。
儿童在掌握知识上越感困难,在他通往良好学习的道路上遇到的障碍越多,那末尽量设法让他在别的劳动创造的领域里突出自己这一点就越重要。年轻的人需要这一点,但这并不是说,既然他在人类活动的一个领域里遭遇了不幸的命运,那就让他在其他领域中取得成功而补偿他的幸福。不,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末教育就成了一件很容易的工作:既然你接受不了学习这件最费脑筋的事,那末你就别学了,当一个好的木匠或牧羊人也满好。不,绝不是这样。我们谈的是和谐的教育,对一个人来说,如果智力的财富在他面前封闭着(而达到这些财富的道路只有一条:接受普通教育),那末他是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能在一种劳动中显示自己,他就不会变成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他也就会在其他的活动领域(包括学习的领域)中找到克服困难的力量和志向。
在学校里工作了二十五年以后,我可以指名道姓地说出一百七十八名中学毕业生,他们如果不是在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在劳动中表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如果不是经常地体验到一种深刻的、无可比拟的道德满足感、自豪感和尊严感,那末他们就根本谈不上接受过中等教育(这一点,不仅教师们,而且包括他们自己,都是深信不疑的)。对这些学生来说,以上这些感情就是一种刺激,促使他们去从事紧张的脑力劳动,保护了他们对自己和自己力量的自信心。在劳动中表现自己,这一点千真万确地是把他们从灰心绝望中、从人类真正的痛苦中解救出来了。
我们过去的一个学生尼柯拉,在大学毕业后已经当了十三年农学家,工作很出色。可他在小时候的学习是多么艰难啊!而使他精神振作起来的,竟是他在劳动中取得了一点很不显眼的、有些奇怪的成绩:他在五年级的时候,学会了把一种果树的幼芽嫁接在野生砧木上,结果培育成了匀称而漂亮的一种果树苗。我们的生物教师发愁地说:“学生走到老师前面去了孩子们,这叫我以后怎么再教得了你们呢?”然而在我看来,真正的教育的逻辑就在于:让学生超过自己的教师是好教师,让学生连自己也赶不上的教师是不好的教师。
劳动,使人在劳动中表现自己,理解生活的意义,认识自己的力量和才能,为自己的人的尊严而自豪,珍惜自己的荣誉,--只有这样的劳动才是道德的开端。道德的自我教育--即激发起学生要当一个好人的愿望,实质上是从自豪感、自尊心,劳动的尊严感开始的,而缺少了这一点,学校、学生集体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每一个人想在集体的眼光中成为好人的愿望越深刻,他对集体的教育影响的敏感性就越强;而只有当一个人有某一点可以自豪,在为人们的劳动中取得某些成绩的时候,才有可能产生这种有深刻道德意义的愿望。
当学校里由于劳动、由于人在劳动中表现自己而使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时候,教育者才能达到真正的和谐的教育。只有学校里有一个“思想的王国”的时候,学校才能成其为学校。而如果在学校里充斥着一种思想贫乏、死扣书本的气氛(我想把它叫做思想幼稚病),如果知识象浪潮般地接连涌来,象货物一样赶紧包装、压紧,有时候翻出来检验一下,却又保藏在堆栈里,连翻个身的机会也没有,那末,这种知识很少进入个人和集体的精神生活,于是就很难谈得上什么和谐的教育了。
当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思考,又一边思考一边工作的时候,思想才能作为一种钻研精神、求知欲、想要知道和认识的有机的精神需要而进入个人的精神生活。几十年的学校工作使我坚定地相信:只有借助于这种有生命力的思想,人的脑力劳动才能跟他的意志、自觉的体力上和脑力上的努力结合起来,而这也就是想要成为一个好人(一个聪明的、有教养的、知识丰富的、善于思考的、热爱劳动的人的愿望。
我们的和谐教育的规则是:要使一个人在思考和运用体力的时候,不是单纯地相信什么就完了,而且要他去维护真理,采取自己的立场。例如,一个人很清楚地知道,粘质上和砂石上的荒地上不会长出好庄稼的,但是可以把它改造成高度肥沃的土壤。他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并不单是因为听信了教师的话,而且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别人在从事这项劳动。但是如果这种思想和知识还没有同自己的紧张的体力劳动结合起来,那么这种知识就还是一种死的负担,这种思想就还是沉睡的巨人。当一个人挖着粘土,挑拣石块,使土壤里的微生物得到生命,从而把这块土地改造成肥沃的黑土时,他才会珍惜真理,思想才会变成他的道德财富。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知识才能变成一种魔术棒,用它来唤醒真正的人类心灵的巨人--即道德信念。
人在劳动中的表现,正是去获得和理解这些无价的宝藏--道德信念--的途径。如果人没有使出全部的体力和精神力量,手上没有老茧,没有流过汗水,没有疲劳和克服困难,他是不可能取得和理解信念的。我深信,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手上就磨出厚厚的老茧,这是人的心灵的最可贵的财富,是一把打开通往和谐的教育世界之门的金钥匙。谁能在学校里创造一个思想的王国,他就能获得这把金钥匙。
和谐的教育--这就是发现深藏在每一个人内心的财富。共产主义教育的明智,就在于使每一个人在他的天赋所及的一切领域中最充分地表现自己。人的充分的表现,这既是社会的幸福,也是个人的幸福。
(杜殿坤译自[苏]《国民教育》杂志197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