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国民举熙熙贺新年。顾同是新年也,而当此者之感情,率有两种:大抵儿童常欢拚,老人常慨叹。欢拚者,祝来日之方长也;慨叹者,觉巳往之不可追也。我国民今日之位置,盖未易断定,或曰是幼稚时代也,或曰是老大帝国也。
果其幼稚也,更历一年,则多一年之进步,吾将贺年;果其老大也,更历一年,则少一年之希望,吾将吊年。吊年非吉祥善事也,吾亦恶其非吉祥善事也,故有所欲陈于我国民。
今年癸卯也,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癸卯者仅四十一耳。远焉者勿论。自今日而治溯之二百四十年前,所谓第三十七癸卯者,为康熙二年,其前一年,则明桂王被害于缅甸,郑成功卒于台湾之岁也,自彼癸卯以后,中国民族始无复有尺寸土。所谓第三十八癸卯者为雍正元年,自彼癸卯以后,帕米尔高原以东诸部落,尽合并于中国,数千年亚洲之形势,为之一变。所谓第三十九癸卯者,为乾隆四十八年,至是准部、回部、缅甸、安南皆服,其前一年壬寅,复定暹罗,册华为暹王,自彼癸卯以后,满洲势力,几掩复东亚南亚之全部,然极盛之后难为继矣。所谓第四十癸卯者,为道光二十三年,其前一年,则英人攻陷定海、乍浦、镇江,逼金陵,及割香港开五口通商之岁也,自彼癸卯以后,满洲民族与中国民族俱敝,欧势日益东惭。遂至今日,为四十一癸卯,实光绪之二十九年,去年义和团余波始悉定,要隘戍兵撤退,表面上之自主权还与中国,泛义之中国,自今以往,中国益不得不为全世界之大剧场矣。嘻,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此后第四十二癸卯,其变迁更不知若何。然律以春秋之例,所谓二百四十年间我祖所逮闻者,其云翻雨复陵迁谷移之状态,既巳若彼,呜呼,宇宙能得几癸卯,吾不忍吊今癸卯,吾亦未敢遽贺今癸卯。
东西各国,每年中必有一二日之大祝典,为国民荣誉之纪念。若美国之七月四日,法国之七月十四日,皆举国胪欢,鼓轩舞,使人际其日,参其会,忽起历史上无限之感情,向往先民,而益以增长其强固勇猛进步自立之气。若我中国则何有焉?所号称一年中普天同庆者,惟此一元旦。
夫元旦则何奇,不过地球绕日一周而复云尔。国民聚族从居此土者既四千年,乃曾无人事上历史上可纪念可庆祝之一日,而惟取无意识之天象,蹈常习故,聊以自娱,即此一端,而其为国民羞者固巳多矣。然使国运隆隆,民生熙熙,为此春酒,以相慰劳,虽非盛轨,犹有取焉。今世何世,今时何时,决死生于河上,釜共舟沉,保喘息于会稽,薪随胆苦,鱼游沸鼎,宁莲叶之能戏,燕处燎堂,岂稻粱之可乐。呜呼,我国民稍有脑筋稍有血性者,茫茫对此,其感何如回銮以来,忽忽两新年矣。去年今日,我国民犹喁喁然企踵拭目,若不胜其望治之心者,而今果何如矣?呜呼,我国民依赖政府之恶梦,其醒也未!我国民放弃责任之孽报,其知也未!袁了凡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自今以往,我国民真不可不认定一目的,求所以自立于剧烈天演界之道。我国民今已如孤儿,无父母之可怙;巳如寡妇,无所天之可仰;如孤军被陷于重围,非人自为战,不足以保性命;如扁舟遇飓于沧海,非死中求生,不足以达彼岸。乃我国民今徒知想望政府、崇拜政府、责备政府、怨詈政府,是何异救兵不至,而惟待援以自毙,狂飓不息,而惟咒风以求活也。呜呼,愚而可怜,孰有过此今执一人而聒之曰:汝其速救而国。人将曰:吾固愿救,然否日日愿救,今遂可救乎?此实一最难驳解之问题也。顾吾以为今日即未能为救国之实事,然不可不为救国之预备。天下固未有无预备而能成实事者也。今日我辈所以欲救国而无其道者,正坐前此预备工夫之太缺乏。今日所应为之事,宜以十年、二十年而整备之者也,惟前此不为,故不得不窘我于今日。今日而犹不为焉,则他日欲有所为,其窘我者犹今也。日复一日,而国遂以沦亡。今忧国者动辄曰:政府任制,故民间不能展其力也。斯固然也。然使政府压力顿去,我国民遂能组织一完备之国家乎?吾有从知其不能也。勿征他事,请观两年以来民间之言教育者。夫今之政府,百端皆压制矣,若夫款育事业,勿论其糟神,而论其形式,彼固日日下诸谕旨上诸奏牍,汲汲以此事奖励民间者也。使吾民之能力果能及此,则虽省省府府州州县县市市村村坊坊街街,各置一私立学校,吾信政府必不之禁;使吾民之能力果能及此,则无论其所立学校中设何等之学科,阐何等之哲理,吾信政府必不之干涉。然则吾民虽无他种之自由,而立学之自由,未尝不如人也;虽无他种之民权,而教育之民仅,未尝不如人也。顾何以两年来私立学校,屈指可数,其有一二,亦凌乱萎靡而几于不能成立也?竖事虽小,亦可见我国民自治力之甚弱,而非可徒以政府压制为解免明矣。不宁惟是,以今政府行政机关之不整备,其压制力所能及之范围,固自有限,民间除租税讼狱两事外,往往经十年二十年,与政府无一交涉。使我民之能力,能及条顿民族之一二,则地方自治之规模,固可以大备,而何以至今泯泯芬芬也?此犹曰在内地为然也。若夫海外商民,殆四五百万,若此者,其为政府压力所不能反明矣。苟其政治思想稍发达着,安在不可价成一巩固秩序之团体,为祖国模范及其文明程度,往往视祖国犹有逊色焉。是安可以不自愧也!以是例之,且使今日政府幡然改焉,颁宪法,行民政,举立法、行政、司法诸大权,而一旦还诸我国民,我国民逐能受之而运用自如耶?其有以愈于今日所享有之教育权者几何也?其有以愈于山谷之民海外立民所享有之自治权者几何也?故吾辈今勿徒艳羡民权,而必当预备其可以享受民权之资格。此格既备,虽百千路易十四为之君,百千梅特涅为之相,未有能压制焉者也。此格不备,虽无压制,又将奈何吾以为自由权者,必非他人所能夺也,惟有弃之者,斯有夺之者,我既弃矣,人亦何惮而不夺,虽不夺矣,我独能自有乎!故我国民勿徒怨政府署政府而巳,今之政府,实皆公等所自造。公等不好造良政府,而好强恶政府,其又谁尤也又今忧国者率分两派:一曰持温和主义者,二日持破坏主义者。持温和主义者,改为破坏之可惧也。虽然,有一问题焉,我不破坏,果能禁腐败官吏无知小民之不破坏乎?破坏之为利为害于中国,今暂勿论,且使自今又往,而吾国中所谓无意识之破坏者,层见叠出,试问我国民何以待之?或曰,今政府之力,御外患不足,戡内乱有余,此区区者不足为病也。然广西之乱,今巳垂两年,四川之乱,亦九十阅月矣,岂尝见政府之能定之?即岁年以后,幸而定矣,而定于此者复起于彼,定于今者复起于后,以数百年来所含扰乱之种子,磅礴发泄于今日,其终非现时漂摇脆弱之政府所能善其后,有识者所同信也。夫今日万国比邻之时代,必非许吾国长此沈沈于扰乱之岁月,有断然矣。政府既不能定难,则此后所以定之者,惟有二途:一曰国民,二曰外国。今我国民果能应此时势而有定之之能力否乎,是吾所不能无疑也。
吾固惧破坏,不忍为天下发难,然能谓举国之大,舍吾以外,逐无一人能破坏者?彼不能为大破坏,未必不能为小破坏,不能为有意识之破坏,未必不能为无意识之破坏,苟此等之破坏起矣,得曰我非戎首,而仅以叹息诟貵之数言卸我责也。呜呼,我国民其念诸,此后之中国,其所谓小破坏无意识立破坏者,不出五年,而必将遍于国内。其时若能以政府之力平定之善也,政府不能,则定之者不可不赖国民,国民犹不能,则定之者不得不赖外国。彼外国岂其有所规避有所揖让而以喧宾夺主自引嫌也?至于赖外国以定内乱,吾族尚可问耶,吾族尚可问耶?吾今不要求公等以鼓唉破坏,不要求公等以赞成破坏,即惟要求公等以扑灭破坏。
公等所依赖之政府,若能应此要求,吾犹将馨香而祝之。而今既若此,而公等又若彼,是公等所谓惧破坏者,不过作壁上观,而任斯民鱼肉于天数也,否则讳疾忌医,姑为无聊之言以自慰藉,而曰是殆未必如是未必如是也。嘻,鄙人窃以为误矣。他日破坏之惨,岂有他人焉能代我国民受之;他日外国代平破坏之惨,又岂我国民哀鸣号诉所能免之!而我国民及今犹不自为谋,而以委诸其睡鼾鼾之政府,民遗之其欲逐逐之外国,吾不知其何心也!若夫持破坏主义者,则亦有人矣。吾又勿论其主义之为福为毒于中国,惟请其自审焉,果有实行此主义之能力与否而已。今之中国,其能为无主义之破坏者,所至皆是矣,其能为有主义之破坏者,吾未见其人也。政府固腐败,而民党之腐败亦与相埒焉;政府固脆弱,而民党之脆弱或犹倍蓰焉。即彼不我局而我何以能自腾,彼不我尼而我何以能有进也?夫以前途之幸福言之,而民权之不克享受也如彼,以前途之患害言之,而破坏之不能挽救也如此,则我国民之生今日,舍预备何以哉,舍预备何以哉孟子曰:“今之欲治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战国策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末为迟也。”我国民其有知愧、知忧、知惧之心乎往不可谏来犹可追,及今而预备焉,此后或犹有可以达其目的之一日。而不然者,堂堂岁月,一去如梭,彼地球之兀兀自转本轴也,若过翼然。立夫今日以视往昔,自庚子国难以来,彼自转者八百余度矣,犹昨日也;自戊戌政变以来,彼自转者千五百余度矣,犹昨日也;自甲午败贬以来,彼自转者三千余度矣,犹昨日也;更等而上之,自第四十癸卯割香港开五口通商以来,彼自转者二万一千余度矣,犹昨日也。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度者,不过一弹指顷,我国民稍一蹉跎焉,转瞬一新年,转瞬复一新年。近人词云:“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他日必有追想今癸卯而不胜其欷买今昔之感者。嗟夫,吾其如今癸卯何能!吾其如今癸卯之国民何哉!率因新岁,布其区区,主臣主臣。某顿首。
(新民丛报第二十五期,二月出版)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
梁启超
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野蛮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旨趣甚简单而常不相容;文明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性质甚繁杂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当研究而受用者,则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种妙相,即自形质上观之,划然立于反对之两端,自精神上观之,纯然出于同体之一贯者。譬之数学,有正必有负;譬之电学,有阴必有阳;譬之冷热两暗潮,互冲而互调;譬之轻重两空气,相薄而相剂。善学造者,能备其繁杂之性质而利用之,如佛说华严宗所谓相是无碍相入无碍。苟有得于是,则以之独善其身而一身善,心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凡我辈有志于自治,有志于觉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绝好之义理,绝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绝大之流弊者。流弊犹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实之,以此义理此名目为诟病,即热诚达识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复道,则其于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进化之机为之大窒。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可不惧乎!可不慎乎!故我辈讨论公理,必当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画,不可惊世以自喜。徇俗以自画是谓奴性,惊世以自喜是谓客气。
吾今者从读书思索之所得,觉有十种德性,其形质相反,其精神相成,而为凡人类所当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试分别论之。
其一独立与合群独立者何?不倚赖他力,而常昂然独往独来于世界者也。中庸所谓中立而不倚,是其义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此,文明人所以异于野蛮者以此。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倚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倚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各各放弃其责任而惟倚赖之是务,究其极也,实则无一人之可倚赖者。譬犹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牵丙袂,究其极也,实不过盲者倚赖盲者。一国腐败,皆根于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