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曰:“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畴昔最深恶痛恨其言,由今思之,盖亦有所见焉矣。其所谓人人不利天下,固公德之蟊贼;其所谓人人不损一毫,抑亦权利之保障也。列子杨朱篇,记杨徒孟孙阳与墨徒禽兽滑厘问答之言云:“孟孙阳难禽子曰: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此语与前所引英人争数喜林之事,及为一方里地而谼兵之事,正同一理。盖哲学开派一大师之言,其持论必有所根据,非徒放诞纵乐而已。不然,其言何以能盈天下而与儒墨鼎足为三也。然则杨朱者,实主张权利之哲学家,而亦中国救时一良方也,不过其论有杂驳焉者耳。夫人虽至鄙吝,至不肖,亦何至爱及一毫,而顾断断焉争之者,非争此一毫,争夫人之损我一毫所有权也,所有权即主权是推权利思想,充类至义之尽者也。一部分之权利,合之即为全体之权利;一私人之权利思想,积之即为一国家之权利思想。故欲养成此思想,必自个人始。人人皆不肯损一毫,则亦谁复敢撄他人之锋而损其一毫者,故曰天下治矣,非虚言也。西哲名言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实即人人不损一毫之义也,不过其语有完有不完者耳。虽然,杨朱非能解权利之真相者也,彼知权利当保守而勿失,而不知权利以进取而始生。放佚也、谽乐也、任连也、厌世也,皆杀权利之刽子手也,而杨朱日昌言之,以是求权利,则何异饮鸠以祈永年也。此吾中国所以虽盛行杨学,而惟熏染其人人不利天下之流毒,而不能实行其人人不损一毫之理想也,权利思源薄弱使然也。
权利思想者,非徒我对于我应尽之义务而已,实亦一私人对于一公群应尽之义务也。譬之两阵交绥,同队之人,皆赌生命以当公敌,而一人独贪安逸避竞争,曳兵而走焉,此人之牺牲其名誉,不待言矣。而试思此人何以能幸保首领,且其祸仍未延及于全群者,毋亦恃同队之人,有代己而抗敌者耳。使全军将卒,皆与此怯夫同流,望风争逃,则此怯夫与其群,非悉为敌所屠而同归于尽不止也。彼一私人自抛弃其权利者,与此逃亡之弱卒何择也。不宁惟是,权利者常受外界之侵害而无巳时者也,故亦必常出内力之抵抗而无巳时,然后仅利始成立。抵抗力之厚薄,即为权利之强弱比例差。试更以前喻明之。夫以千人之队,则其间一卒之去就,微末亦甚矣,然使百人乃至数百人,脱队而逃,则其结果如何?其所余不逃之卒,必不可不加数倍之苦战,代此逃老而荷其负担,虽复忠勇义烈,而其力亦有所不逮矣。是何异逃者亲万不逃者之胸而谾以刃也。夫权利之竞争,亦若是则已耳。为国民者协力各尽其分内竞争上责任,则侵压自不得行;设有苟免幸脱而避其冲者,是不啻对于国民全体而为叛逆也。何也?是使公敌增其力,而跳梁暴肆之所由行也。彼浅见者,以为一私人之放弃仅利,不过其本身上受亏被害,而影响不及于他人,何其谿也权利竞争之不已,而确立之保障之者厥待法律。故有权利思想者,必从争立法权为第一要义。凡一群之有法律,无论为良为恶,而皆由操立法权之人制定之,以自护其权利者也。强于权利思想之国民,其法律必屡屡变更,而日进于善。盖其始由少数之人,出其强权以自利,其后由多数之人,复出其强权相抵制而亦以自利。权利思想愈发达,则人人务为强者,强与强相遇,权与权相衡,于是平和善美之新法律乃成。虽然,当新法律与旧法律相嬗之际,常为最剧最惨之竞争。盖一新法律出,则前此之凭借旧法律以享特别之权利者,必受异常之侵害,故倡议制新法律者,不啻对于旧有权力之人而下宣战书也。夫是以动力与反动力相搏,而大争起焉,此实生物天演之公例也。当此时也,新权利新法律之能成就与否,全视乎抗战者之力之强弱以为断,而道理之优劣不与焉。而此过渡时代,则倚旧者与倡新者,皆不可不受大损害。试一读欧美诸国法律发达史,如立宪政、废奴隶、释佣农、劳力自由、信教自由等诸大法律,何一不自血风肉雨中熏浴而来。使倡之者有所谽、有所惮、有所姑息,而稍稍迁就于共间乎,则此退一步,彼进一步,而所谓新权利者亦必终归于灭亡而已。吾中国人数千年来不识权利之为何状,亦未始不由迂儒煦煦之说阶之历也。质而言之,则权利之诞生,与人类之诞生略同,分娩拆副之苦痛,势所不免。惟其得之也艰,故其护之也力,遂使国民与权利之间,其爱情如一母子之关系。母之生子也,实自以其性命为孤注,故其爱有非他人他事所能易者也。权利之不经艰苦而得者。如飞鸿之遗雏,猛萒狡狐,时或得而世攫之。若慈母怀中之爱儿、虽千百狐萒,岂能褫也。故权利之熏浴于血风肉雨而来者,既得之后,而永不可复失焉。谓余不信,请观日本人民拥护宪法之能力,与英、美人民之能力相比较,其强弱之率何如矣。若是乎专言仁政者果不足以语于立国之道,而人民之望仁政以得一支半节之权利者,实含有亡国民之根性明也。
夫专言仁政犹且不可,而虐政更何论焉。大抵人生之有权利思想也,天赋之良知良能也。而其或强或弱,或隐伏或澌亡,至不齐者何也?则常绿其国家之历史政治之浸润以为差。孟子牛山之喻,先我言之矣。非无萌豀,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历览东西古今亡国之史乘,其始非无一二抵抗暴制以求自由者,一锄之、再锄之、三四锄之,渐萎靡、渐衰颓、渐销铄。久之,而猛烈沈之权利思想,愈制而愈驯,愈冲而愈淡,乃至回复之望绝,而受羁受轭,以为固然,积之数十年数百年,每下愈况,而常至澌亡。此固由其人民能力之薄弱,而政府之罪,又乌可逭也。夫此等政府,岂尝有一焉能嗣续其命脉以存于今日者,即有一二,亦不过风烛残年,旦夕待死而已。政府以此道杀人,毋乃适为自杀之利刃乎!政府之自杀,己作之、而己受之,其又奚尤,顾所最痛者,其祸乃延及于国家全体而不能救也。国民者一私人之所结集也,国权者一私人之权利所团成也。故欲求国民之思想之感觉之行为,舍其分子之各私人之思想感觉行为而终不可得见。其民强者谓之强国,其民弱者谓之弱国,其民富者谓之富国,其民贫者谓之贫国,其民有权者谓之有权国,其民无耻者谓之无耻国。夫至以无耻国三字成一名词,而犹欲其国之立于天地,有是理耶?!其能受阉宦差役之婪索一钱而安之者,必其能受外国之割一省而亦安之者也;其能现奴颜婢膝昏暮乞怜于权贵之门者,必其能悬顺民之旗箪食壶浆以迎他族之师者也。譬之器然,其完固者,无论何物不能渗也,苟有穴焉有罅焉,我能渗之,他人亦能渗之。夫安知乎虐政所从入之门,乃即外寇所从入之门也。挑邻妇而利其从我,及为我归,则欲其为我詈人,安可得也!平昔之待其民也,鞭之挞之,敲之削之,戮之辱之,积千数百年霸者之余威,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既殄既豂既夷,一旦敌国之艨艟,豍集于海疆,寇仇之貔貅,迫临于城下,而后欲惜人民之力以悍卫是而纲维是,是何异不胎而求子,蒸沙而求饭也!嗟夫嗟夫,前车之复者,不知儿何矣,而独不解丁竖阳九者,曾一自审焉否也重为言曰:国家譬犹树也,权利思想譬犹根也。其根既拔,虽复干植崔嵬,华叶蓊郁,而必归于槁亡,遇疾风横雨则摧落更速焉,即不尔,而旱之所暴炙,其萎黄雕敝,亦须时耳。国民无权思想者,以之当外患,则槁木遇风雨之类也,即外患不来,亦遇旱之类。吾见夫全地球千五兆生灵中,其权利思想之薄弱,未有吾国人若者也。孟子有言:“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若取罗焉法之法理,而以论理解释之,则岂惟近焉而已。一国之大,而仅有四万万禽兽居焉,天下之可耻孰过是也。我同胞其耻之乎?!为政治家者,以勿摧压权利思想为第一义;为教育家者,以养成权利思想为第一义;为一私人者。无论士焉、农焉、工焉、商焉、男焉、女焉,各以自坚持权利思想为第一义。国民不能得权利于政府也则争之,政府见国民之争权利也则让之。欲使吾国之国权与他国之国权平等,必先使吾国中人人固有之权皆平等,必先使吾国民在我国所享受之权利与他国民在彼国所享之权利相平等。若是者国庶有瘳,若是者国庶有瘳论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斯语也,实十八、九两世纪中,欧美诸国民所以立国之本原也。
自由之义,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乎?曰: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不适用者也。虽然,有真自由,有伪自由,有全自内,有偏自由,有文明之自由,有野蛮之自由。今日自由云自由云之语,已渐成青年辈之口头禅矣。
新民子曰:我国民如欲永享完全文明真自由之福也,不可不先知自由之为物果何如矣。请论自由。
自由者,奴隶之对待也。综观欧美自由发达史,其所争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计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谓经济上自由。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对于其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教徒对于教会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国对于外国而保其自由也;生计上之自由者,资本家与劳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也。而政治上之自由,复分为三:一曰平民对于贵族而保其自由,二曰国民全体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对于母国而保其自由是也。自由之征诸实行者,不外是矣。
从此精神,其所造出之结果,厥有六端:(一)四民平等问题:凡一国之中,无论何人不许有特仅,特别之权利与齐民异者。是平民对于贵族所争得之自由也。(二)参政权问题:凡生息于一国中者,苟及岁而即有公民之资格,可以参与一国政事,是国民全体对于政府所争得之自由也。(三属地自治问题:凡人民自殖于他土者,得任意自建政府,与其在本国时所享之权利相等,是殖民地对于母国所争得之自由也。(四)信仰问题:人民欲信何教,悉由自择,政府不得以国教束缚干涉之,是教徒对于教会所争得之自由也。
(五)民族建国问题:一国之人,聚族而居,自立自治,不许他国若他族握其主权,并不许干涉其毫末之内治,侵夺其尺寸之土地,是本国人对于外国所争得之自由也。(六)工群问题:日本谓之劳动问题或社会问题。凡劳力者,自食其力,地主与资本家,不得以奴隶畜之,是贫民对于素封者所争得之自由也。试通览近世三、四百年之史记,其智者敝口舌于庙堂,其勇者涂肝脑于原野,前者仆后者兴,屡败而不悔,弗获而不措者,其所争岂不以此数端耶?其所得岂不在此数端耶?试一述其崖略。
昔在希腊罗焉之初政,凡百设施,谋及庶人,共和自治之制,发达盖古。然希腊纯然贵族政体,所谓公民者,不过国民中一小部分,而其余农工商及奴隶,非能一视也。罗马所谓公民,不过其都会中之拉丁民族,而其攻取所得之属地,非能一视也。故政治上之自由,虽远觞于希、罗,然贵族之对平民也,母国之对属地也。本国人之对外国也,地主之对劳力者也,其种种侵夺自由之弊,亦自古然矣。及耶稣教兴,罗焉帝国立,而宗教专制、政治专制乃大起。中世之始,蛮族猖披,文化蹂躏,不待言矣。及其末也,则罗焉皇帝与罗焉教皇,分司全欧人民之躯壳灵魂两界,生息于肘下而不能自拔。故中世史者,实泰西之黑暗时代也。及十四、五世纪以来,马丁路得兴,一抉旧教藩篱,思想自由之门开,而新天地始出现矣,尔后二、三百年中,列国或内争,或外伐,原野餍肉,溪谷填血,天日惨淡,神鬼苍黄,皆为此一事而巳,此为争宗教自由时代。及十七世纪格林威尔起于英,十八世纪华盛顿兴于美,未几而法国大革命起,狂风怒潮,震撼全欧,列国继之,云滃水涌,遂使地中海以西,亘于太平洋东岸,无一不为立宪之国,加拿大澳洲诸殖民地,无一下为自治之政,直至今日,而其机未止,此为争政治自由时代。自十六世纪,荷兰人求脱西班牙之轭,奋战四十余年,其后诸国踵兴,至十九世纪,而民族主义磅礴于大地,伊大利、匈加利之于奥人利,爱尔兰之于英伦,波兰之于俄、普、奥三国,巴干半岛诸国之于土耳其,以至现今波亚之于英,菲律宾之于美,所以死亡相踵而不悔者,皆曰非我种族不得有我主权而已,虽其所向之目的或达或不达,而其精神一也,此为争民族自由时代。民族自由与否大半原于政治,故此二者其界限常相混。前世纪(十九)以来美国布禁奴之令,俄国废农佣之制,生计界大受影响,而廿卅年来,同盟罢工之事,所在粉起,工厂条例,陆续发布,自今以往,此问题遂将为全地球第一大案,此为争生计自由时代。凡此诸端,皆泰西四百年来改革进步之大端,而其所欲以去者,亦十之八九矣。噫嘻,是遵何道哉?皆“不自由毋宁死”之一语,耸动之鼓舞之,出诸壤而升诸霄,生其死而肉其骨也。于戏,璀璨哉自由之花!于戏,庄严哉自由之神由此观之,数百年来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为之原动力者耶!彼民之求此自由也,其时不同,其国不同,其所需之种类不同,故其所求者亦往往不同,要其用诸实事而非虚谈,施诸公敌而非私利一也。试以前所列之六大问题,复按诸中国,其第一条四民平等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吾自战国以来,即废世卿之制,而阶级陋习早已消灭也。其第三条属地自治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吾国非宗教国,数千年无教争也。其第六条工群问题,他日或有之,而今则尚无有也,以其生计界尚沈滞,而竞争不剧烈也。然刚今日吾中国所最急者,惟第二之参政问题,与第四之民族建国问题而已。此二者事本同源,苟得其乙,则甲不求而自来;苟得其甲,则乙虽弗获犹无害也。若是夫吾侪之所谓自由,与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见矣。
自由之界说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入之自由为界。夫既不许侵人自由,则其不自由亦甚矣。而顾谓此为自由之极则者何也?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也。野蛮时代,个人之自由胜,而团体之自由亡;文明时代,团体之自由强,而个人之由自灭。斯二者盖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个人之自由为自由也,则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国人若也。绅士武断于乡曲,受鱼肉者莫能抗也,驵商逋债而不偿,受欺骗者莫能责也。夫人人皆可以为绅士,人人皆可以为驵商,则人人之自由亦甚矣。
不宁惟是,首善之区,而男妇以官道为围丰,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间,而老稚以鸦片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