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于子也,生之有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群之于人也,国家之于国民也,其恩于父母同。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奕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迥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份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于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于庭,并水不欲,不更胜君乎?于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
欲民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巳陷于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清、慎、勤。
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宇,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于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
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各君主国皆然。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凡违宪者皆大逆不道也。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一群中之妇女,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无婚姻之制也,古代斯巴达,尚不脱此风。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视奴隶不以人类,故贤柏拉图、阿里士多德,皆不以为非,南北美战争以前,欧美人尚不以此事为恶德也。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如自由之制,在今日为至美,然移之于野蛮未开之群,则为到恶;专制之治,在古代为至美,然移之于文明开化之群,则为至恶,是其例证也。是故公德者诸德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无益而有害者为大恶,无害亦无益者为小恶。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还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
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所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而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今世士夫维新者,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学界之奴性未去,爱群爱国爱真理之心未诚也。盖以为道德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无始以来,不增不减,先圣昔贤,尽揭其奥,以诏后人,安有所为新焉旧焉者。殊不知道德之为物,由于天然者半,由于人事者亦半,有发达有进步,一循天演之大例。前哲不生于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复起,其不能不有所损益也亦明矣。今日正当过渡时代,青黄不接,前哲深微之义,或湮没而未彰,而流俗相传简单之道德,势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且将有厌其陈腐,而一切吐弃之者。吐弃陈腐,犹可言也,若并道德而吐弃,则横流之祸,曷其有极!今此祸已见端矣。老师宿儒,或忧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余论以遏其流,岂知优胜劣败,固无可逃,摔坏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火,虽竭吾才,岂有当焉。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发明一种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后智育愈盛,则德育愈衰,泰西物质文明尽输入中国,而四万万人且相率而为禽兽也。呜呼,道德革命之论,吾知必为举国之所诟,顾吾物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夫与一世之流俗人挑战决斗,吾所不惧,吾所不辞。世有以热诚之心爱群爱国爱真理乎,吾顾为之执鞭,以研究此问题也。
公德之大目既在利群,而万千条理即由是生焉。本论以后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为纲以一贯之者也。故本节但论公德之急务,而实行此公德之方法,则别着于下方。
论权利思想
人人对于人而有当尽之责任,人人对于我而有当尽之责任。对人而不尽责任者,谓之间接以害群;对我而不尽责任者,谓之直接以害群。何也?对人而不尽责任,譬之则杀人也;对我而不尽责任,譬之则自杀也。一人自杀,则群中少一人,举一群之人而皆自杀,则不啻其群之自杀也。
我对我之责任奈何?天生物而赋之以自扞自保之良能,此有血气者之公例也。而人之所以贵于万物者,则以其不徒有形而下之生存,而更有形而上之生存。形而上之生存,其条件不一端,而权利其最要也。故禽兽以保生命为对我独一无二之责任,而号称人类者,则以保生命保权利两者相倚,然后此责任乃完。苟不尔者,则忽丧其所以为人之资格,而与禽兽立于同等之地位。故罗焉法视奴隶与禽兽等,于论理上诚得其当也。以论理学三段法演之,其式如下:无权利者禽兽也,奴隶者无权利者也,故奴隶即禽兽也。故形而下之自杀,所杀者不过一人;形而上之自杀,则举全社会而禽兽之,且禽兽其苗裔以至于无穷,吾故曰直接以害群也。呜呼,吾一不解吾中国人之甘于自杀者何其多也权利何自生?曰生于强。彼狮虎之对于群兽也,酋长国王之对百姓也,贵族之对平民也,男子之对女子也,大群之对于小群也,雄国之对于孱国也,皆常占优等绝对之权利。非狮虎酋长等之暴恶也,人人欲伸张己之权利而无所厌,天性然也。是故权利之为物,必有甲焉先放弃之,然后有乙焉能侵入之。人人务自强以自保吾权,此实固其群、善共群之不二法门也。古代希腊有供养正义之神者,其造象也,左手握衡,右手提剑,衡所以权权利之轻重,剑所以护权利之实行。有剑无衡,是豺狼也,有衡无剑,则权利者亦空言而卒归于无效。德儒伊耶陵(Jhering)所着权利竞争论原名为DerKampfumsRecht,英译为BattleofRight。伊氏为私法学大儒,生于一八一八年,卒于一八九二年。此书乃其被聘于奥国维也纳大学为教授时所着也,在本国重版九回,他国文翻译者二十一种,其书之价值可知矣。去年译书编同人,曾以我国文翻译之,仅成第一章,而其下阙如。余亟欲续成之,此书药治中国人尤为对病也。本论要领,大率取材伊氏之作,故述其崖略如此。云:“权利之目的在平和,而达此目的之方法则不离战斗,有相侵者则必相拒,侵者无已时,故拒者亦无尽期,质而言之,则权利之生崖,竞争而已。”又曰:“权利者不断之勤劳也,勤劳一弛,而权利即归于灭亡。”若是乎权利之为物,其所以得之与所以保之者如此其不易也。
藉欲得之,籍欲保之,则权利思想实为大原。夫人之有四肢五脏也,是形而下生存之要件也,使内而或肝或肺,外而或指或趾,其有一不适者,孰不感苦痛而急思疗治之。夫肢脏之苦痛,是即其身内机关失和之征也,是即其机关有被侵焉之征也,而疗治者,即所以防御此侵害以自保也。形而上者之侵害亦有然。有权利思想者一遇侵压,则其苦痛之感情,直刺焉激焉,动机一拨而不自制,亟亟焉谋抵抗之以复其本来。夫肢脏受侵害而不觉苦痛者,必其麻木不仁者也,权利受侵害而不觉苦痛,则又奚择焉。故无权利思想者,虽谓之麻木不仁可也。
权利思想之强弱,实为其人品格之所关。彼夫为臧获者,虽以穷卑极耻之事廷辱之,其受也泰然;若在高尚之武士,则虽掷头颅以抗雪其名誉,所不辞矣。为穿窬者,虽以至丑极垢之名过毁之,其居也恬然;若在纯洁之商人,别虽倾万金以表白其信用,所不辞矣。何也?当其受侵受压受诬也,其精神上无形之苦痛,直感觉而不能自已。彼误解权利之真相者,以为是不过于形骸上物质上之利益,断断计较焉,嘻,鄙哉,其为浅丈夫之言也。譬诸我有是物而横夺于人,被夺者奋然抗争于法庭,彼其所争之目的,非在此物也,在此物之主权也。故常有诉讼之先,声言他日讼直所得之利益,悉以充慈善事业之用者,苟其志而在利也,则此胡为者。故此等之诉讼,可谓之道德上问题,而不可谓算学上之问题。苟为算学上之问题,则必先持筹而计之曰,吾诉讼费之所损,可以偿讼直之所得乎,能偿则为之,不能则已之,此鄙夫之行也。夫此等计算者,对于无意识之损害,可从用之。譬如坠物于渊,欲佣人而索之,因预算其物值与佣值之相偿,是理之当然也,其目的在得物之利益也。争权利则不然,其目的非在得物之利益也。故权利与利益,其性质正相反对。贪目前之苟安,计锱铢之小费者,其势必至视权利如弁髦,此正人格高下垢净所由分也。
昔蔺相如叱秦王曰,臣头与璧俱碎。以赵之大,何区区一壁是爱,使其爱璧,则碎之胡为者?乃知璧可毁,身可杀,敌可犯,国可危,而其不可屈者,别有在焉,噫,此所谓权利者也。伊耶陵又言曰:“英国人之游历欧洲大陆者,或偶遇旅馆舆夫,有无理之需索,辄毅然斥之,斥之不听,或争议不决者,往往宁延迟行期数日数旬,所耗旅费视所争之数增至十倍,亦所不恤焉。无识者莫不笑其大愚,而岂知此人所争之数喜林,英国货币名,一喜林约当墨银半圆。”实所以使堂堂英吉利国屹然独立于世界之要具也。盖权利思想之丰富,权利感情之敏锐,即英人所以立国之大原也。今试举一奥大利人,伊氏着书教授于奥大利,故以此鞭策奥人。与此英人地位同财力同者相比较,其遇此等事,则所以处置者何如?必曰:“此区区者,岂值以之自苦而滋事也,直掷金拂衣而去耳。而乌知夫此英人所拒奥人所掷数片喜林之中,有一绝大之关系隐伏焉,即两国数百年来政治上之发达,社会上之变迁,皆消息乎其间也。”呜呼,伊氏之言,可谓博深而切明矣。吾国人试一自反,吾侪之权利思想视英人、奥人谁似也论者或疑此事为微末而不足道乎,请言共大者。譬有两国于此,甲国用无理之手段以夺乙国硗确不毛之地一方里,此被害国者,将默而息乎?抑奋起而争,争之不得而继以战乎?战役一起,则国帑可以竭,民财可以尽,数十万之壮丁,可以一朝暴骨于原野之中,帝王之琼楼玉宇,窭民之笔门圭窦,可以同成一烬,驯至宗社可以屋,国祀可以灭,其所损与一方里地之比较,何啻什伯千万,就其得之,亦不过一方里石田耳。若以算学上两两相衡,彼战焉者可不谓大愚哉!而岂知一方里被夺而不敢问者,则十里亦夺,百里亦夺,千里亦夺,其势不至以全国委于他人而不止也。而此避竞争贪安逸之主义,即使其国丧其所以立国之原也。故夫受数喜林之欺骗屈辱而默然忍容者,则亦可以对于本身死刑之宣告自署名,而不辞者也。被夺一方里之地而不发愤者,则亦可以举其父母之邦之全图献卖于他人,而不以动其心者也。此其左证岂在远,反观我国,而使我惭悚无地矣。
盎格鲁撒逊人不待言矣,条顿人不待言矣,欧洲之白种人不待言矣,试就近比照之于日本。日本当四十年前,美国一军舰始到,不过一测量其海岸,而举国无论为官、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僧、为俗,莫不嗔目切齿,攘臂扼腕,风起水涌,遂以奏尊攘之功,成维新之业。而我中国以其时燔圆明园,定南京条约,割香港,开五口,试问我国民之感情何如也?!当八年前,俄、德、法三国逼日本还辽,不过以其所夺人者归原主耳,而举国无论为官、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僧、为俗,莫不谺目切齿,攘臂扼腕,风起水涌,汲汲焉扩张军备,卧薪尝胆,至今不忘。而我中国以其时割胶州、旅顺等六、七军港,定各国势力范围,浸假而联军入京,燕蓟涂炭,试问我国民之感情何如也?!彼其智宁不知曰,此我之权利也,但其有权利而不识有之之为尊荣,失权利而不知失之之为苦痛。一言蔽之曰,无权利思想而已。
吾中国先哲之教,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曰犯而不校,曰以德报怨以直报怨。此自前人有为而发之言,在盛德君子偶一行之,虽有足令人起敬者,而未治承流,遂借以文其怠惰谻怯之劣根性,而误尽天下。如所谓百忍成金,所谓唾面自干,岂非世俗传为佳话者耶?夫人而至于唾面自干,天下之顽钝无耻孰过是焉!今乃欲举全国人而惟此之为务也,是率全国人而为无骨无血无气之怪物,吾不知如何而可也。中国数千年来,误此见解,习非成是,并为一谈,使勇者日即于销磨,而怯老反有借口,遇势力之强于己者,始而让之,继而畏之,终而媚之,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奴隶之性,日深一日,对一人如是,对团体亦然,对本国如是,对外国亦然。以是而立于生存竞争最剧最烈之场,吾不知如何而可也。
大抵中国善言仁,而泰西善言义。仁者人也,我利人,人亦利我,是所重者常在人也;义者我也,我不害人,而亦不许人之害我,是所重者常在我也。此二德果孰为至乎?在千万年后大同太平之世界,吾不敢言,若在今日则义也者诚救时之至德要道哉。夫出吾仁以仁人者,虽非侵入自由,而待仁于人者,则是放弃自由也。仁焉者多,则待仁于人者亦必多,其弊可以使人格日趋于卑下。欧西百年前,以施济贫民为政府之责任,而贫民日以多,后悟此理,厘而裁之,而民反殷富焉,君子爱人以德,不闻以姑息。故使人各能自立而下倚赖他人者上也,若曰吾举天下人而仁之,毋乃降斯人使下已一等乎!若是乎仁政者,非政体之至焉者也。吾中国人惟日望仁政于其君上也,故遇仁焉者,则为之婴儿,遇不仁焉者,则为之鱼肉。古今仁君少而暴君多,故吾民自数千年来祖宗之遗传,即以受人鱼肉为天经地义,而权利二字之识想,断绝于吾人脑质中者固已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