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僵化的模式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1984年制定的关于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决议中曾经明确指出，我们过去曾经存在着一个僵化的模式，它阻碍了我国的发展。这是十分深刻的。
政治化的社会发展使我国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发生偏离现代化主题的运动，这一运动的结果不但造成我国的贫困与落后局面，而且也确实如中央指出的那样，形成了一种僵化的体制。正由于这一僵化体制的束缚和制约，才使我们在走向工业化、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征途中陷入被动局面之中。
因此，面对世界和现实的严峻挑战，使国家和民族振兴，就必须深刻认识这一阻碍我们前进的僵化模式。
这种僵化的体制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结构，它包括经济、政治和文化观念三个子结构系统，即是说，这种僵化的社会结构是由僵化的经济模式、僵化的政治模式和僵化的文化观念模式所组成的。因此，我们的分析应该从每个具体的模式开始。
先看僵化的经济模式。这一经济模式有它的内部结构，包括了三个因素：即国家所有制、产品经济制和平均分配制。
我们现在具体地透视一下这三个因素的特点。这一僵化模式的核心因素就是国家所有制。这种国家所有制最主要的特点，一是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二是生产流通的全过程由国家统一掌握。即是说，这种国家所有的实现形式是国家政权组织指挥一切生产活动，国家机关统一支配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统一支配生产、流通和产品的分配、交换。总之，社会各生产部门的产、供、销、人、财、物等都由国家机关统管，企业是国家的，按照国家下达的计划指令从事生产。工人也属于国家，他们由国家招收和辞退，通过给国家提供劳动获得工资报酬的形式同生产资料相结合。由于工人与生产资料的结合是一种外在的方式，因此，他们也就无权支配自身劳动，也就无权支配生产和产品的分配。所以，从实际发生着的生产总过程看，生产资料、产品，都是属于国家的，国家机关的领导者和企业的领导者代表国家发挥着指挥生产的职能，而工人则只能在其支配和监督下从事生产，只是发挥着劳动的职能，即消耗自身劳动力，变换成物质形态，为国家创造物质财富。在上述情况下，由于生产者在实际上无法支配生产和产品，所以就无法成为生产资料的真正主人，生产者与生产资料呈分离状态。
产品经济制是国家所有制的制约下形成的。这种生产机制由于是在国家所有制的制约下形成的，所以它的首先的特点就在于是在指令计划下进行生产。从整个生产过程看，从工厂企业的建址，到生产规模的大小，再到生产什么和怎么生产(含农村社队)，既不是工人农民决定的，也不是工厂企业或社队决定的，而是按照国家的统一指令，按照国家计划来实现的。所以，指令性计划成为它的一个特点。另外，由于这种生产所物化的产品，又大体上是按照国家的意志进行计划调拨。所以从开始就实际上离开了市场机制的调节。
从而这种形式上有一定价格指数的产品，由于它既不反映价值，又不反映供求关系，因此产品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商品的规定，所以这种生产实际上很难确认为商品生产，而就其本质来说不过是一种产品生产罢了。这是它的第二个特点。不仅如此，由于这种生产、供给、销售都基本上是由国家通过它的各级政权机构来发号施令而实现的，所以工厂企业(或农村社队)在这时就不仅仅是一种经济意义的单位，它不仅要按照国家指令从事具体生产，更重要的是，它必须从政治到经济到人事到思想，具体地贯彻执行国家和党的政策、法令和各种路线，从而就表现出一种政企合一(或政社合一)的特征。政企合一(或政社合一)的结果，实质上就使生产单位获得经济服从于政治的规定。所以这种产品经济制的生产机制并没有自己作为生产部门的独立品格可言。
僵化的经济模式第三个因素是平均分配制。这种平均分配制的特点，一是大锅饭，二是铁饭碗。所谓大锅饭，就是分配上的平均主义。生产者的劳动所得，不是根据他的能力大小和贡献多少，从而按照他所付出的劳动来得到相应的报酬，而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人有一份我也有一份，别人提一级，我也齐步走，在劳动收入上以平均主义作为其原则和标准。而所谓铁饭碗，则是指，一旦生产者进入国家生产单位，就能够“旱涝保收”，这是终身制在经济领域的表现。人们一旦有了“工作”，收入就有保证，这跟工厂企业的经营状况是没有关系的。由于大锅饭和铁饭碗抹杀了人的差异，由于它以平均主义的办法来对待人的并不平均的劳动，所以一方面助长和培育了钝人和懒人，另方面又压抑了生产者的积极性。
经济模式作为一个整体，它内部各因素之间存在着互相联系、互相制约、互相影响的关系。在僵化的经济模式三个因素之间，它们也正是在互相作用中发挥其功能的。正因为国家所有制从占有权到支配、使用权，都使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脱离，所以才可能形成产品经济制的生产形式。由于国家所有制采取的是国家政权机关行使管理经济职能，通过指令计划来保障分配得以实现，所以才使生产单位成为政企合一(或政社合一)的实体，从而产品无法转化为商品，所进行的也就只能是产品生产。于是，在这种国家所有制和产品经济制的形式下，生产者不能和生产资料直接结合起来，生产过程的支配权和产品分配占有权掌握在国家机关手里，因此，对于生产者来说，从直接生产过程看，由于他们无权支配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因而必然无权支配生产；诸如生产什么、怎样生产、生产多少等等，只能在领导人的支配和指挥下从事劳动(领导者的利益与企业的生产状况并无直接联系)，所以根本谈不上合理而有效地使用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谈不上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尽一切办法搞好生产。因此，生产者对生产及其效果负不了责，而从生产成果的占有或分配来看，生产者也不能直接占有生产品，于是，在分配上也就形成两种情况：其一是，不能根据生产者在本企业内提供的劳动量来决定自己应获得的劳动报酬，结果只能是平均主义和大锅饭；其二是，由于企业及生产者不在实际上占有生产资料和支配生产和产品，所以他们的劳动所得也只能由远离生产的国家政权机关决定，从而又通过上述的平均主义保证了人们的铁饭碗。这样，这种经济模式，一方面割断了生产资料以及生产过程、分配过程的直接联系，从而生产者利益与生产效益相分离，使经济发展失去内在动力；另方面又因为这种模式把各个经济单位用行政手段和分配原则规范于一种垂直型隶属状态之中，企业之间失去横向联系，经济的竞争丧失了条件，经济缺乏外部压力。这种如中央已经指出的既缺乏内部动力又缺乏外部压力的经济机制影响着生产力的发展，使经济生活处于停顿和落后之中。这样的经济模式，由于它是依靠国家的意志，通过指令计划才得以实现并且凝固起来的，所以作为整体，可以称作指令性经济模式。
系统而细致地讨论僵化的政治模式是有很多困难的，本文所能做到的只是一点探索性概括和粗浅的描述。僵化的政治模式也由三个要素所组成，即绝对集中体制、阶级斗争动力、终身制桥梁。所谓绝对集中体制是就政治模式结构的组织方式而言的，它的基本特征，一是从形式上看，从下而上层层隶属高度集中，从而，作为政治结构内部的组织单位和个人失去了它所应有的自主权和独立地位，整个体制由于无法唤起人的政治创造热情因而缺乏动力；二是从它的纵向上看，由于它实际发生联系的是一种从下至上的垂直关系，因而在它的横向上看，它的所谓关系更多的是有名无实，社会组织单位及个人之间由于缺乏实际的关系，从而使整个社会失去生机。不仅如此，由于绝对集中体制的性质所致，每个包含和隶属其间的组织和个人只需要对上级负责，而所谓横向联系一旦表现，便有可能由于背离集中原则而被斥为政治不轨和别有用心，于是，整个社会的政治结构便依据它的内在功能被层层服从和隶属式地构造与巩固起来，形成象牙塔式的政治建筑。这时候，它的全部目的也就只有一个，即通过制约和控制实现无产阶级专政。
应当指出的是，这种绝对集中体制是和民主集中制根本不同的。民主集中制的集中是一种正确的集中，它是以民主为前提、基础和保证的；而绝对集中体制则是以个别领导的主观意志为前提的，因而它的集中就背离了民主的要求，“四人帮”时期的政治体制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但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却不是绝对集中体制本身自我完成的，它需要这种体制通过一定的运转方式才能得以实现，这个运转方式就是以阶级斗争为动力，它是这一政治模式的第二个要素。以阶级斗争为动力通过三个环节来完成整个社会政治结构的运转方式，这就是，它首先将社会及其成员纳入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规范之中，于是全社会任何集团和个人的任何思想和行为都无不打上了阶级烙印，并且这种烙印带有后天难以更改的性质；接着，社会又依赖这一规范来看待一切、分析一切和处理一切，人们处世行事的纲只有一个，就是阶级斗争；最后，经过阶级斗争的高级形式——政治斗争和大规模群众运动来实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从规范到行事再到目的，阶级斗争动力原则通过三环节的运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就是阶级斗争动力的核心内容。
然而，无论是绝对集中制，抑或是阶级斗争动力，都要在人际社会成为事实，所以它必须由个人来具体实现，即必须有相应的社会组织力量作为其实现的桥梁和工具，这就是终身干部制。它是僵化的政治模式之第三个要素。终身干部制的特征有两个，一是它通过集中制的方式使权力落实在具体人身上并实现干部队伍的来源；二是一旦获得一定程度的权力便很难降下来或可以保持不变，成为终身制度，也可以叫做政治上的铁饭碗。这种终身制虽然在一定条件下和一定程度上也实行选举，但由于一方面选举者对被选举者一般很难了解，又加上最后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上级手里，所以在终身制之下所产生的官员只需要向上级负责，因为这是与他们的利益紧密相联的。于是，阶级斗争动力需要发挥到什么程度，绝对集中体制需要凝固到什么程度，无产阶级专政需要巩固到什么程度，这种终身制下的干部队伍就可能做到什么程度。当然，我们的干部队伍的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这一认识不能动摇，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权力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就在客观上很难使一般干部齐心协力去抵制住来自上边的错误压力。当以阶级斗争为纲来执行一种政治目的时候，情况就更是如此，难道十年动乱中这类事情还少吗？
上边的叙述已经可以清楚，在僵化的政治模式的三要素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制约关系。但是，这个模式作为整体，又显示出它的总的特征。即第一，从政治上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成为这一模式的最高原则。总体模式不但通过阶级斗争动力，依靠终身制，把绝对集中体制强化起来，而且使其表现出明显的模式倾向，即从政治上使专政得以巩固和加强，而这本身又都构成了阶级斗争的首要内容和干部组建的重要标准；第二，垂直型结构方式。组成这一方式的桥梁就是提拔与任免制，这种层层把握社会组织力量命运的方式使整个政权组织处在一种绝对的集中化的状态之中，所以垂直型成为这一模式的结构格局；第三，这一模式的最高决定力量由于缺乏客观机制，所以带有极大的人为和主观成分，它和现代社会的法治要求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从其总的特征来看，这一模式可以概括为人治型的政治模式，它可以图2表示。
与僵化的经济模式和僵化的政治模式相适应，还有一个僵化的观念模式。这一僵化的观念模式也由三个要素所组成，即抽象化哲学观、简单化方法论和政治化价值观。
所谓抽象化哲学观是指，这一观念模式在对整个自然、社会和人进行思考的时候，不能具体地从而也不是历史地和现实地把握对象，而是将对象丰富而具体的内容删去，从而对其进行抽象化的理解，结果整个世界都被一种简单的理解给歪曲了。具体讲，它有三种方式。其一是人物合一论，这种理论不是从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去把握事物，不能在把握中确立人的主体地位，而是强调从所谓客观方面去认识和理解，这种人物合一论以物吞噬人，结果是貌似客观和唯物，实际上是消极和机械，只见物不见人。其二是绝对一元论，这种思路认为，任何事物只有一个根源，从而任何事物的发展就只有一个根源而且是惟一的根源，这实际上是惟一根源决定论。其三是知行混同论。这种理论认为，知与行是联系的，一定的行动受到一定的思想支配。但是，它还进一步认为，有什么样的思想，就必须有什么的行动，这样，知行之间的复杂矛盾和差异便被否定了，它是所谓思想犯罪的理论基础之一。人物合一论是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的，绝对一元论是就世界事物的发展原因而言的，知行混同论则是针对理论与实践的矛盾而言的，这三个方面结合起来，有一个明显的倾向，这就是否认了世界的无限复杂的多样性。结果是，生动的世界、具体的事物被绝对地、抽象地理解了，而这样作的结果，具有历史主动性的具体现实的人便被否定了，形成了一种抽象化的哲学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