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1898)
序
昔楚庄王之霸也,以民生在勤箴其民,以日讨军实儆其军,以祸至无日训其国人。夫楚当春秋鲁文宣之际,上方辟,兵方强,国势方张;齐、晋、秦、宋无敢抗颜行,谁能祸楚者,何为而急迫震惧如是之皇皇耶?
君子曰,不知其祸,则辱至矣;知其祸,则福至矣。今日之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抑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语其祸,则共工之狂、辛有之痛,不足喻也。庙堂旰食,乾惕震厉;方将改弦以调琴瑟,异等以储将相。学堂建,特科设。
海内志士,发愤捥。于是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瘉,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敌既至,无与战;敌未至,无与安。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
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不佞承乏两湖,与有教士化民之责;夙夜兢兢,思有所以裨助之者。乃规时势、综本末,箸论二十四篇,以告两湖之士。海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
内篇九:曰同心。明保国、保教、保种为一义。手足利则头目康,血气盛则心志刚。贤才众多,国势自昌也。
曰教忠。陈述本朝德泽深厚,使薄海臣民,咸怀忠良,以保国也。
曰明纲。三纲为中国神圣相传之至教,礼政之原本,人禽之大防,以保教也。
曰知类。闵神明之胄裔,无沦胥以亡,以保种也。
曰宗经。周秦诸子,瑜不掩瑕,取节则可,破道勿听,必折衷于圣也。
曰正权。辨上下,定民志,斥民权之乱政也。
曰循序。先入者为主,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乃不忘其祖也。
曰守约。喜新者甘,好古者苦。欲存中学,宜治要而约取也。
日去毒。洋药涤染,我民斯活,绝之使无萌也。
外篇十五:曰益智。昧者来攻,迷者有凶也。
曰游学。明时势,长志气,扩见闻,增才智,非游历外国不为功也。
曰设学。广立学堂,储为时用,为习帖括者击蒙也。
曰学制。西国之强,强以学校。师有定程,弟有适从,授方任能,皆出其中。我宜择善而从也。
曰广译。从西师之益有限,译西书之益无方也。
曰阅报。眉睫难见,苦药难尝,知内弊而速去,知外患而豫防也。
曰变法。专已袭常,不能自存也。
曰变科举。所习所用,事必相因也。
曰农工商学。保民在养,养民在教,教农工商,利乃可兴也。
曰兵学。教士卒不如教将领。教兵易练,教将难成也。
曰矿学。兴地利也。
曰铁路。通血气也。
曰会通。知西学之精意通于中学,以晓固蔽也。
曰非弭兵。恶教逸欲而自毙也。
曰非攻教。恶逞小忿而败大计也。
二十四篇之义,括之以五知。一知耻:耻不如日本,耻不如土耳其,耻不如暹罗,耻不如古巴。二知惧:惧为印度,惧为越南、缅甸、朝鲜,惧为埃及,惧为波兰。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五知本:
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
凡此所说,窃尝考诸《中庸》而有合焉。鲁,弱国也。哀公问政,而孔子告之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终之曰:“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兹内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
夫《中庸》之书,岂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而已哉?孔子以鲁秉礼而积弱,齐、邾、吴、越皆得以兵侮之,故为此言,以破鲁国臣民之聋,起鲁国诸儒之废疾,望鲁国幡然有为,以复文武之盛。然则无学、无力、无耻,则愚且柔;有学、有力、有耻,则明且强。在鲁且然,况以七十万方里之广,四百兆人民之众者战?
吾恐海内士大夫狃于晏安而不知祸之将及也,故举楚事;吾又恐甘于暴弃而不复求强也,故举鲁事。《易》曰: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惟知亡,则知强矣。
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南皮张之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