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记教授厅文明年,施君应龙大修学。君用学法肄士,士初不便,已而出论语、孟子书交问更质,指中庸、大学为之归,益以司马氏通鉴,士乃附悦,有跃于心,相率请曰;“先生惠教以远者,使变而至道,厚矣。然惟此学始元丰,余十纪,摧剥行尽,身且不庇,教于何立!”君患之,复召郑着,余凤约岁损食,命工先木。相次信二守、东方两使属县助长各有差。使杨梦庚、郑连、诸葛褒撤像殿之坏十六,饰加彤朱。
作论堂、棂星门,崇大于旧。偃植之敝,尺以上,悉易以成材。上瓦下砖,楹间之门牖,无不重整。祭之豆笾、冠佩、章甫,无不新设。噫!亦劳甚矣。始余以师之室庐非师之责也,今并弟子之室庐亦师之责矣。古今固异事也,及其成功,一而已,渠古之是,今之非哉!施君于是则可以教矣。
昔孔子叹材难,而舜止五臣,周之乱臣仅九人焉。孟子亦言由尧、舜至于孔子,见闻之际,彰彰乎莫之企及也。道之凝聚显发,比最其盛者。然而本之为中庸,固天所以降命乎我尔;要之为大学,固物所以会通乎我尔。性合而中,物至于和,独圣贤哉?乃千万人同有也。何孔、孟所称稀阔而不多欤?由孔、孟至于今,又加久矣,其可称者,何寥而不继欤?呜呼!安得不博类广伦以明之,毕躬殚力以奉之欤!
此师友之教,问学之讲,所以穷无穷,极无极也。
虽然,有一无此。方周衰不复取士,冻饿甚者几不活矣。孔、孟不以其不取而不教也;孔、孟之徒不以其不取而不学也,道在焉故也。后世取士矣,师视其取而后教之,士视其取而后学之。夫道不以取而后存也,故愈微。然则教其所不取,施君勉诸!学其所不取,信之士勉诸!
嘉定九年正月。
同前书,卷十一。
长溪修学记
县初设学不置粮,士虽居,不能食也。先令黄君龟朋,自出新意,分厘收拾良苦,然后始得食。而学屋百楹,又破漏倾侧,几坏几堕,则虽食将不能居。今令江君嗣祖,治多暇日,径来坐直舍,斤锯不烦,役徒不嚣,而坏者忽成,堕者忽隆,则居与食皆遂矣。
其为士者叹曰:“自庆历后,为令何啻数十,独二君有功于学,赖以久存。而江君勇于为民,凡可以自力而利其人者,不待告请,常先事率作无怠。古人所谓‘心诚求之’,非缘饰学校以美其名也。”故相与谋而谂记于余至五六,要必得乃止,曰:“吾欲使后读是记者,思其令不忍忘尔。”
惟长溪弥亘山海最巨邑,宦游满天下。廉村薛氏举进士为闽、越首,赤岸尤盛。往年迎蜀人师先生于金台寺,事之如古游、夏之俦,其言论风指,皆世守之。先生没,即寺建祠,正岁若讳日,必奠谒成礼,冠者、童子皆在,丙子逾一周,敬恭不衰。盖其俗朴而专,和而靖,其士缛于文而厚于质,既能思其师而不忍忘,固宜思其令而不忍忘也。
夫师之不忘,以道;令之不忘,以政。三代远矣,令有政而不由学;孔、孟远矣,师有道而不知统也。学非一日之积也,道岂一世而成哉?理无形也,因润泽浃洽而后着,此兑之所以贵讲习也。其始若可越,其久乃不可测,其大至于无能名,皆由悦来也。江君盍揭先生而祠于学,以慰其父兄之思;择士之知伦类统纪者主其子弟,以继先生之道;使习而愈悦,久而愈成!是先生因令而愈不忘也,是令与先生交相为不忘也。
嘉定九年十一月。
同前书。
台州州学三老先生祠堂记(节选)
学者,聚道之地而仕所由出也。或畔道从利,苟荣其身,欲复之于学,弗可受矣,况可祠乎!台州之学,得祠者三人:罗提刑适,陈侍郎公辅,陈詹事良翰。提刑用不究,故事不显。
士在天地间,无他职业,一徇于道,一由于学而已。道有伸有屈,生死之也;学无仕无已,始终之也。集义而行,道之序也;致命而止,学之成也。后世地或千里无学,其君子以意行道,晚进阔远,不知所从。庆历后,名一功,着一善,往往复之于学矣。今其秀人美士,群萃而校处,朝夕瞻顾,拂拭像服,如三老之存;春秋盥,饔醴芳,如三老之。
而又仰其大节,俯其细行,无不皆可师也。为聚道之助,不既多乎!
同前书宜兴县修学记(节选)
熙宁吏用经义,士初昧溺于时。开封礼部有二邵,集英亲策有余,选皆第一。京师之大,四海之广,一邑而擅魁特者三,或疑非地禀之文华不能也。
夫发于劲挺,孰若纳于中和;华其文辞,孰若厚其根本!
根本,学也;中和,道也;地安能预哉!阙党、互乡,地耻其人也;鲁多儒,术君子,人美其地也。
今夫邑之翘材颖质,将进于道,必约以性,通以心,肝脾胃肾无恣其情,念虑思索无挠其灵,则偏气不胜而中和全矣;将深于学,必测之古,证之今,上该千世,旁括百家,异流殊方,如出一贯,则枝叶为轻而本根重矣。学与道会,人与德合,登高丘可以奄鲁,俯长流可以观逝,则山川虽富,同游于覆载之内,义理至乐,独行于物欲之外矣,岂非令长修学之本意哉!罨画之溪,犹浴沂也;善拳之宝,亦舞雩也;非骚人墨土专而有也。
同前书。
士学下
天下之物,养之者必取之,养其山者必材,养其泽者必渔。其养之者备,则其取之者多;其养之者久,则其得之者精。夫其所以养之者,固其所以为取也。古者将欲取士而用之,则必先养之。故族、党、州、乡皆为之学,在诸侯者达于国学,在天子者达于太学,其在诸侯之学者必达于天子之学。性有仁、义、圣、智之本,行有中、和、孝、友之实,教有歌、舞、进、退之容,诵有诗、书、礼、乐之文。其为术也备而久,故其取之也必得其俊异之甚者。夫非必待之以相,而养之既若此矣。其后世衰不复取士,而养之之术坏。至于两汉,有急士之心,不暇于养而遽取之,多为之科目以待其求者,其所选拔,有不暂而为乡相。于是天下之士始去本忘实,争为其名以应之。虽其所以得之者犹有所取之,而视三代则已陋矣。后世习见其事,始以不养而取者为士之常,故人材衰薄,乃不足以庶几于两汉。
嗟夫!岂三代之士独贤哉?然犹未至如今之世,既养而不取,虽取而不养,而其养之也常于其所不取,其取之也常于其所不养,事具而其法不举,两异而莫适为用,此亦执事大臣因循之过也。今三岁诏举进士,州以名闻者数十万人,礼部奏之,而天子亲为之发策于廷。去为州县吏者数百人,而与大政当国论者取焉,侍从人主之左右者取焉,谏诤弹击者取焉,有不暂而遂至者焉。然其在高等者,天下多以其词艺为不当得;而况于其人骻浮躁,乡里之无行者,巍然躐处于其上!朝廷既以取之,虽知其不可而亦不敢较,则取而不养,此天下之所共知而莫能革者也。
今州县自岭海莫不有学,宫室廪,书籍器用,无所不具,来学者诵读之声岁时不息;州必有师而教之,其礼甚优,其职甚专,而又月第其进否,时定其去留;不知三代之学,亦何以异此?然而无取土之法,无考察之意,学官与诸生泛泛焉不相知名,无教无劝,幸其岁满,则掉臂而去,既去若素所不至者,盖一官司耳。呜呼!四五十年矣。则养而不取,此亦方今之所未知也。能勿为之计乎!
夫科举之患极矣。何者?昔日专用词赋,摘裂破碎,口耳之学而无得于心。此不足以知经耳,使其知之,则超然有异于众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今天下之士,虽五尺童子无不自谓知经,传写诵习,坐论圣贤。其高者谈天人,语性命,以为尧、舜、周、孔之道,技尽于此,雕琢刻画,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词赋,南方之薄者,工巧而先造;少北之朴士,屈意而愿学。众说溃乱,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缪,大义不明,无甚于此,而知者曾不察欤!噫!其过在于不养耳。
昔之养士,诚难为也。州县无学,无师,无廪器用,其创之也劳。今皆具矣,加之以法度,则一日而定矣。法度不立,而学为无用。凡今之士,惟其稚而未成,贫而无食者,乃肯入学;惟其昏不材,贪鄙而无节行者,乃皆聚于;学其有罪而不受罚者,乃求籍于学。故凡茂异秀杰之士,以不至于学为高;其有在者,则必共指以为无耻,而皆以为谚。故其养之常于其所不取,而取之常于其所不得养。然则今之学校,乃为弃材之地乎?噫!三代之王,独何以取天下之士,而使之皆由于学哉?
夫折今之取士而入于学可也,因今之学而后取土亦可也。且三岁所官数百人,而天下之士常有不遇之叹。何者?
其一日而至者,不足以厌服天下也。忠信孝悌,必修于家,必闻于乡;材智贤能,必见于事,必推于友。举其茂异秀杰者毕至,而务养其心以稍息其多言,然后少变今之意而足以取之,则先王之道庶乎可复矣。夫礼义廉耻,惟上所厉,故士得以自重。今天下嚣嚣然养之而不以道,而上不免有鮡士厌儒之心,譬犹父母不素教子,一旦以其不肖而欲尽弃其所爱,不可之大者也。
《叶适集·水心别集》,卷三。
战国策
古今之士,能以口舌轻重安危人之国者,无甚于战国;君之求士急而礼之卑,士之得利速、挟势重者,亦无甚于战国。六国不相振而至于亡,而始皇、李斯迁怒,禽灭其人,烧除其书,盖天地之大变,更数千年而未复,天下以其祸福之报归罪于士大夫。六国土地最大,而其为国之政,天时、人事、农桑、地力、祠祀、亲宾之节,皆无所见,独其游士以策干其君,辨兴亡之效于反掌,使之立致重宝尊位,割先人之地以中其欲者,具之于书,其饰辞成理,有可观听。以此知六国之君,劫于游士之说,合天下之兵以剡之而不暇计其国家,而士之不义无行所以致此极者,亦其流靡使然欤!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罪之者,为世俗之论可也。若天下何赖焉!
先王知天下者,一人之所能有而非一人之所能为也,是故以天下而为天下。夫以天下而为天下者,隆民之所尊,教民之所贤,用之以时而不使壅,养之有源而不使息,故其要在士。周之盛时,其论士之法矣。盖其比、闾、族、党、乡、遂之民,莫不有学,而京师之学,天子亲临视之,农、商、工、贾之髦异者,皆进之于学而教之礼、乐、射、御之事;京师有三岁之宾兴,而诸侯之君又皆以贡士为贤否;会其祭而为之赏罚。夫士进得事于天子,退得臣于诸侯,为善于家者,知其必显于朝也;修身于私者,知其必用于公也;是故自重难进而不为干世之行。故有秀士、进士、俊士、造士之目,有贤、圣、君子之德,而宣为大夫、为公、为卿之官。故周人之治所以称为太平之世者,以其得士之多而为用者众也,夫土何尝负国家哉?
其后周衰而取士之法坏,独一宣王能修之。未几奔遁于戎,人主自救不给,不知起天下之士以自辅,而取士之法废不复讲,京师之学先废,而周人反皆去为商贾负贩之业。
诸侯不复贡士,而下国之才绝望于王都,其豪杰皆屈意免首而为陪臣。然则周之不振,非诸侯之罪也。虽然,诸侯犹知自用其士,则士犹各自贵于其国。其后诸侯失政,则虽其一国取士之法亦废矣。天下之士望望焉而无归,则皆自附于大夫之家,食其斗升之粟,则为之屏首受戮而不敢悔。若孔子弟子,皆天下之高才异能者也,犹未免去为家臣,独公皙哀季次未尝仕,而颜渊、闵子骞不及仕,见称于门人。呜呼!
士之不遇,至此极矣。孰知兼并之祸吞灭无余,故家旧俗亡失世次,则天下之士盖有愿为家臣而不得者耶!
夫三百余年之间,天下不复有论土之法,以至于天子、诸侯、大夫,皆不得为之臣矣,然后及于战国之时。则士何以自业于世而不恣睢四出,奋口舌之能以要其群之位而自快于一时者哉?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
然则游于战国者,乃其士之业。游说也,游侠也,游行也,皆以其术游。而椎鲁之人释耒耜,阡陌之人弃质剂,相与并游于世。子不难于诈其父,臣不难于协其君,士不难于卖其友,黄金横带,从车梁肉,以偷乐焉而已矣,而尚奚择哉!故曰其流靡使然也。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逐罪之,则禽灭其人而烧除其书,岂独始皇、李斯有是心欤?
噫!后世之士,当其盛满之际,举选之道阙,去家捐亲而游于天下,其流靡以至于不义者凛凛矣,非惟战国之时为然也。而遂从而罪之,则天下何赖焉!然则举而措之而已矣。
同前书,卷六。
廷对(节选)
“士风惰而未振”,陛下思振之欤?陛下必以今世儒者最为无用,而科举之士多文少实,陛下且欲任使而不可得乎!臣请析之。臣闻周公太宰之治,以九两系邦国之民,有曰“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儒者职业,在周公时犹未大也。其后孔子修群圣人之道,付之儒者使世守之。而秦、汉以还,习于功利亲伯之政,与群圣人之道不类,故儒者诵孔氏之遗言,取六经之具载者而切赔之。彼直抱圣人所传之道耳,至其用之则在人主。夫其忠信孝友以为行,言语文字以为能,谈谊而不谈利,计德而不计功,朋友无间言,乡党无过行,斯可谓修洁博习之贤,亦足当卿大夫之选矣;凡今儒者,正当是耳,陛下如欲求卓异特起之士如孟轲、子思、周公、召公以兴起治道,则宜详择而遍观之。天之生是人也不数矣。陛下望之太深,责之太备,以大贤之任而欲众儒者之皆能,臣是以知其难也。天下不察,猥谓陛下不好儒,斯言过矣。科举之法,凡今大略皆所以鮥防不肖而欲贤者自振于其中,此直幸耳。其多得不肖而不自振者,此乃法之所宜有也,而又何怪焉!虽然,振之在陛下耳。
同前书,卷九。
科举
何谓“今并与艺而失之为一害”?盖昔之所谓后者,其程试之文往往称于世俗,而其人亦或有立于世。今之所以取之者,非所以取之,其在高选,辄为天下之所鄙笑。而乡曲之贱人,父兄之庸子弟,俯首诵习谓之“黄策子”者,家以此教,国以此选,命服之所贲者,乃人之所轻。且夫世之所重者,岂必知重其人哉?亦或其艺文之可称者耳。此固不足以卜其内。今其可称者又莫之获,而人之所轻者乃反得之。然则上之求士而用之,公卿大臣由此涂出,岂有始于为人之所轻而终也乃足以为国家之所重者乎!
何谓“化天下之人为士尽以入官为一害”?使天下有羡于为士而无羡于入官,此至治之世,而兔鮬之诗所以作也。
盖羡于为士则知义,知义则不待爵而贵,不待禄而富,穷人情之所欲慕者而不足以动其所守之勇。今也举天下之人总角而学之,力足以勉强于三日课试之文,则嚣嚣乎青紫之望盈其前,父兄以此督责,朋友以此劝励。然则尽有此心,而廉隅之所砥砺,义命之所服安者,果何在乎?朝廷得斯人者而用之,将何所赖以兴起天下之人才哉?
何谓“解额一定为一害”?百人解一,承平之时酌中之法也。其时闽,浙之士少以应书,而为解之额狭矣。今江、淮之间,或至以仅能识字成文者充数;而闽浙之士,其茂异颖发者,乃困于额少而不以与选,奔走四方,或求门客,或冒亲戚,或趁鲑纳。夫士之为学,其精至于性命之际,而其用在于进退出处之间,然后朝廷资其才力以任天下之重。今也以利诱之于前而以法限之于后,假冒干请,无所不为。然则以其有是士之可取也而取之。此其义理之当然者耳,则解额之狭于彼者,何不通之使与宽者均乎?
何谓“一预乡贡以官锡之为一害”?古人之取士也,取之四五而后定其终身。而本朝之法不然,其乡贡也,一取之而已;一取而不复弃其人,三十年之后,其无成而亦命之官。盖昔艺祖之初,悯天下士有更五代困于场屋而犹不得自遂者,因以为之赐,今也士人充塞,偶然一得,何足为言,则安用此而遂为常法乎!
夫士者,人才之本源,立国之命系焉。四患不除,而朝廷于人才之本源,戕贼筙丧,不复长育,则宜其不足于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