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学思想
【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册,人民出版社年版,第765-780页】永嘉学派的特点,诚如黄宗义所说,在于“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叶适自己也说:“欲申大义”“图大事”,就必须“务实而不务虚”。
永嘉学派,特别是在集其大成的叶适阶段,坚决反对脱离“事功”而空谈“义理”的思辨哲学路线,而坚持根据“事功”来剖析“义理”的路线。
叶适一反道学家对义理的规定,从道学家的脱离个体的纯粹的方式,而纳入可以思考对象的个体。他以为义理如当作“规律”,它只能存在于事物之中;如当作“概念”,它只能从“事功”的进程中反映出来。对于“义理”的这个看法,是叶适的哲学思想的核心。这种唯物思想,从下列几个方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
第一,在哲学的根本问题上,和心学、理学两派相反,叶适:“说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听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坚凝纷错,逃遁诡伏,无不释然而解,油然而遇者,由其理之不可乱也”(《水心别集》,卷五,《进卷:诗》,清刻本,第6页)这就是说,宇宙是一元的、物质的,它由具体的事物构成;事物的关系,在“一而不同”的矛盾里面显示出来;事物的规律或“物之理”,就存在于“一”与“不同”的相反相成的所以然之中;事物的千差万别,千变万化,运动发展,分合无阻,完全由于客观规律的支配,其本身是可知的。
第二,在普遍和个体的关系问题上,叶适说:“上古圣人之治天下,至矣。其道在于器数;其通变在于事物;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论高而实违,是又不可也。”(《水心别集》,卷五,《进卷:总义》,清刻本,第1-2页)在叶适看来,所谓普遍即存在于个体之中,必从事具体事物的剖析,才能掌握抽象的原则。
第三,在世界的运动发展问题上,叶适已经洞察到对立面相互统一的矛盾原理。他根据古义“理者兼两”之说,进而发挥:“道原于一而成于‘两’,古之言道者必以‘两’。凡物之形,阴阳、刚柔、逆顺、向背、奇偶、离合、经纬、纪纲,皆‘两’也。夫岂惟此,凡天下之可言者,皆‘两’也,非一也。一物无不然,而况万进?万物皆然,而况其相禅之无穷者乎?”(《水心别集》,卷七,《物卷:中庸》,清刻本,第6页叶适这一段话中包含着辩证法的因素。当叶适进入了历史理论时,就离开了真理。当他一旦面对农民起义威胁着封建土地所有制及其政治统治的场合,就又破坏了辩证法,自陷于形而上学。
第四,在认识论的领域中,叶适从唯物主义观点出发,也有不少的光辉的创见。例如:
(1)由于肯定了道在器中,所以认为:“夫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水心文集》,卷二九,《题姚令威西溪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21-22页)。
(2)为了使思想符合于客观实际,在认识方法上,叶适主张“有的放矢”、“论立于此,若射之有的也,或百步之外,或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故弓矢从的,而的非从弓矢也(同上书,卷五,《终论七》,第20页)。”
(3)在叶适的理论批判中,应用矛盾律之处颇多。
第五,在哲学史批判上,叶适从根本上动摇了道学正统派的理论基础。叶适所批判的古今人物和学派虽甚广泛,而要以思孟学派为重点;对周程张朱所代表的“近世之学”开展了尖锐的斗争。
(二)教育思想
教育的目的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答吴明辅书》,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I6-17页】《书》:“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永怀于兹,道积于厥躬。”言学修而后道积也。
《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言学明而后德显也。皆以学致道,而不以道致学。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其意曰,举天下之学皆不足以致其道,独我能致之,故云尔。其本少差,其末大弊矣。
【叶适:《习学记言》,卷二十三,清刻本,第4页】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九,《觉斋记》,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5页】所谓“觉”者,道德仁义天命人事之理是巳。
古之人其养是觉也何道?将非一趋于问学而不变乎!
将非责难于师友而不息乎!将非先义而后利乎!将非笃于所以自为而不苟于所以为人乎!是其得之也,死生祝福齐焉,是非邪正定焉,人之大伦,天下国家之经纪,取极于是矣。
【同上书,卷九,《金坛县重建学记》,第15页】致学莫要于辨人己之分,而审其所处之义,使己立而物不病,可以达于道矣。
【同上书,卷三,《科举》,第14页】何谓化天下之人为士,尽以入官,为一害?使天下有羡于为士,而无羡于入官,此至治之世,而《兔置》之诗所以作也。盖羡于为士则知义,知义则不待爵而赏,不待禄而富,穷人情之所歆慕者而不足以动其自守之勇。今也举天下之人总角而学之,力足以勉强于三日课试之文,则嚣嚣乎青紫之望盈其前,父兄以此督责,朋友以此劝励,然则尽有此心,而廉隅之所砥砺,义命之所服安者,果何在乎?
【同上书,卷四,《财总论二》,第18-19页】本朝人才所以衰弱不逮古人者,直以文法繁密,每事必守程度,按故例,一出意则为妄作矣。当其风俗之成,名节之厉,犹知利之不当言,财之不当取。盖处而学与出而仕者虽不能合,而犹未甚离也。今也不然,其平居道前古,语仁、义、性与天道者,特雅好耳,特美观耳,特科举之余习耳。一日为吏,簿书期会,迫之于前,而操切无义之术用矣,曰,彼,学也;此,政也。学与政判然为二。
教育的作用
【叶适:《习学记言》,卷八,清刻本,第16-17页】师之过,商之不及,皆知者贤者也。其有过不及者,质之偏,学之不能化也。若夫愚不肖则安取此?道之不明与不行,岂愚不肖者致之哉。今将号于天下曰,知者过,愚者不及,是以道不行,然则欲道之行,必处知愚之间矣;贤者过,不肖者不及,是以道不行,然则欲道之明,必处贤不肖之间矣。且任道者,贤与智者之责也。安其质而流于偏,故道废;尽其性而归于中,故道兴。愚不肖何为哉?
【同上书,卷二十六,第1页】黄叔度为后世颜子。观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而叔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
【同上书,卷三十五,第9页】士不先定其所存,正使探极原本,追配《雅》《颂》,只是驰骋于末流,无益也。
【同上书,卷十三,第17-18页】“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傅说》:“始终典于学”,《颂》:“学有缉熙于光明”,言学之功用大矣,然未有如此其急。如此其急,自孔子始也。时习,节也;如不及,节之峻疾者也。非如不及,不足以得之也。
【同上书,卷二十六,第6-7页】唐虞三代之为学,其君皆圣贤,以身所行,与士相长,取材任官,又与相治。后世不然,但立表置舍,以存其名,如贾谊、董仲舒之流,尚不知人主当自化,而徒欲立学以化人。明帝始终能以学为重,然褊察无弘裕之益,其意谓不迁怒,不贰过,惟用之诸生而已。
此自汉以来知劝学而不知明义之过也。
【叶适:《水心别集》,卷六,《进卷》,清刻本,第11-12页】先王知天下者一人之所能有,而非一人之所能为也,是故以天下而为天下。夫以天下而为天下者,隆民之所尊,教民之所贤,用之以时而不使壅,养之有源而不使息,故其要在士。
教育的内容和方法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十一,《宜兴县修学记》,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12页】将深于学,必测之古,证之今,上该千世,旁括百家,异流殊方,如出一贯,则枝叶为轻而本根重矣。
【叶适:《习学记言》,卷七,清刻本,第3页】《周官》言道则兼艺,贵自国子弟,贱及民庶,皆教之。
【同上书,卷四十四,第10页】孔氏未尝以辞明道,内之所安则为仁,外之所明则为学,学则亦经也。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二十九,《题周子实所录》,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12页】古人多识前言往行谓端德。近世以心通性达为学,而见闻几废。狭而不充,为德之病。
【同上书,《赠薛子长》,第16页】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笃行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益也。立志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益也。
【叶适:《习学记言》,卷十四,清刻本,第12-13页】按《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日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故聪入作哲,明入作谋,睿出作圣,貌言亦自内出而成于外。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盖以心为宫,出孔子之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
然后学者尽废古人入德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
【同上书,卷四十四,第1页】孔子讲道无内外,学则内外交相明。荀卿言学数有终,义则不可须臾离,全是于陋儒专门上立见识,又隆礼而贬诗书,此最为入道之害。近世之学,则又偏堕太甚,谓独自内出,不由外入,往往以为一念之功,圣贤可招而致。不知此身之稂莠,未可遽以嘉禾自名也。
【同上书,卷四十五,第8-9页】按孟子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余论之已详。执心既甚,形质块然,视听废而不行,盖辩土诸子之言心,为心术之害大矣。《洪范》:“思日睿,睿作圣”,各守身之一职,与视听同谓之圣者,以其经纬乎道德仁义之理,流通于事物变化之用,融畅沦浃,卷舒不穷而巳。乌有守独失类、超忽砈恍、狂通妄解、自矜鬼神,而曰此心术也哉?
【同上书,卷十三,第2页】学而不思,思而不学,孔子之时,其言必有所指。由后世言之,其祖习训故,浅陋相承者,不思之类也;其穿穴性命,空虚自喜者,不学之类也。士不越此二途也。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十七,《陈叔向墓志铭》,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10页】昔孔子称愤启悱发,举一而返三;而孟子亦言充其四端,至于能保四海,往往近于今之所谓悟者。然仁必有方,道必有等,未有一造而尽获也;一造而尽获,庄佛氏之妄也。
【同上书,卷十一,《长溪兴学记》,第4页】学非一日之积也,道岂一世而成哉。理,无形也,因润泽洽而后着,此兑之所以贵讲习也。其始若可越,其久乃不可测,其大至于无能名,皆由悦来也。
【叶适:《习学记言》,卷十三,清刻本,第12页】《记》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诚是。然择友最难,有通国旷世而不获者矣。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故造次颠沛,皆道所在,而无难求难得之患。圣人所以能终其身于学而不厌,由此也。
学校与科举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三,《学校》,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第15-16页】东汉太学则诚善矣,唐初犹得为美观。
本朝其始议建学,久而不克就。至王安石乃卒就之,然未几而大狱起矣。崇观间,以俊秀闻于学者,旋为大官。宣和、靖康所用误朝之人,大抵学校之名士也。及诸生伏阙捶鼓以请起李纲,天下或以为有忠义之气、而朝廷以为倡乱动众者,无如太学之士。及秦桧为相,务使诸生为无廉耻以媚己,而以小利啖之,阴以拒塞言者。土人靡然成风,献颂拜表,希望恩泽,一有不及,谤议喧然。故至于今日,太学尤弊。盖其本为之法,使月书季考,校定分数之毫厘,以为终身之利害,而其外又以势力招徕,是宜其至此而无怪也。
今州县有学,官室廪,无所不备;置官立师,其过于汉唐甚远。惟其无所考察,而徒以聚食。而士之负俊气者,不愿于学矣。州县有学,先王之遗意幸而复见,将以造士,使之俊秀;而其俊秀者,乃反不愿于学,岂非法度之有所偏而讲之不至乎。今宜稍重太学,变其故习,无以利诱,择当世之大儒,久于其职,而相与为师友讲习之道,使源流有所自出。人知由学,而科举之陋稍可洗去;学有本统,而古之文宪庶不坠失。
【同上书,卷三,《制科,第16-17页】用科举之常法,不足以得天下之才,其偶然得之者幸也。
当制举之盛时,置学立师,以法相授,浮言虚论,披抉不穷,号为制科习气;故科举既不足以得之,而制策又以失之。
今制科之法,是本无意于得才,而徒立法以困天下之泛然能记诵者耳。此固所谓豪杰特起者轻视而不屑就也。
【叶适:《水心别集》,卷三,《土学下》,清刻本,第10-11页】
今州县自岭海莫不有学,宫室廪,书籍器用,无所不具,来学者诵读之声,岁时不息。州必有师而教之,其礼甚优,其职甚专,而又月第其进否,时定其去留,不知三代之学,亦何以异此。然而无取土之法,无考察之意,学官与诸生,泛泛焉不相知名,无教无功,幸其岁满,则掉育而去;既去宕素所不至者。
科举之患极矣。何者?昔日专用词赋,摘裂破碎口耳之学,而无得于心,此不足以知经耳。使其知之,则超然有异于众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今天下之士,虽五尺童子,无不自谓知经;传写诵习,坐论圣贤,其高者谈天人,语性命,以为尧舜周孔之道技尽于此,雕琢刻画,侮玩先王之法言。众说溃乱,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缪,大义不明,无甚于此。其过在于不养耳。
昔之养士诚难为也。州县无学无师,无饩廪器用,其创之也劳。今皆具矣,加之以法度,则一日而定矣。法度不立,而学为无用。凡今之士,惟其稚而未成,贫而无食者,乃肯入学;惟其昏不材,贪鄙而无节行者,乃皆聚于学;其有罪而不受罚者,乃求籍于学。故凡茂异秀杰之士,以不至于学为高;其有在者,则必共指以为无耻。然则今之学校乃为弃材之地乎!
夫折今之取士而入于学,可也;因今之学而后取士,亦可也。且三岁所官数百人,而天下之士常有不遇之叹。何者?其一日而至者,不足以厌服天下也。忠信孝悌,必修于家,必闻于乡;材智贤能,必见于事,必推于友。举其茂异秀杰者毕至而务养其心,以稍息其多言;然后少变今之意,而足以取之。则先王之道,庶乎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