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长陵日报》发表了《为民请命,村主任途遭暗算》的文章,文中叙写了杨明途遭暴戮的情形,还写道:自从杨主任出事,村民们胆战心惊,生怕有一天轮到自己。
此前,很多支持杨主任的村民被暗算:吴某无故遭人毒打,高某家的狗被人毒死,马某院里扔进了炸药包,窦某上山晨练被电网打伤……村民们都知道是谁暗中操纵,却没人敢说是哪一位。
接着各大报刊、互联网争相转载。
谁是马路杀手?谁是幕后指使人?网评如潮,骂声如潮,舆论再掀波澜。
窦贤、高嘉和吴仁带着杨明的残指,带着近百名愤怒的村民,再次北上。
省城街头,信访局门前,高嘉从里面汗流浃背地出来,举着一张纸片,向在路边树荫下等候他的村民们说:“这个省政府啊,不受理,是这个转办。咱这么多人,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得这么一张纸?”
窦贤擦掉脸上的汗珠,道:“不行。咱不能回。一张破纸,能起多大作用!”
冯雪花红光满面,汗珠与雀斑相点缀,道:“他们不把调解书撤了,不把凶手逮了,咱就住在省城,哪怕天天吃干粮、睡马路哩!”
“还有这个乡政府刻的那颗章。”高嘉的目光深不可测。“要不是那颗章,省高院,能认这个小程子?”
“对,对。”窦贤拍拍脑瓜,“得把那颗章也毁掉。要不然,以后不知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呢。咱不敢忘了这一项。”
“那就得告这个张乡长。”高嘉继续说,“是这个公章惹的祸,可咱不能告这个章。”
“告乡长?”窦贤皱起眉头:“怎么告?告他甚哩?”
荣改凤抢过来道:“狗日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告他贪污受贿,告他乱搞男女关系。”
冯雪花瞅她一眼,道:“他可不是有些人,系不住裤腰带。这是告状,能想说甚说甚?捉贼要赃,捉奸拿双,要是有人来调查,咱把谁给人家安上?”
窦贤道:“是呀。人家是乡长,上头有人撑腰。弄不好,办咱个诬告罪。”
大家都傻了眼。
高嘉思忖半晌,道:“他这个私刻公章,为所欲为。这个,能不是事儿?”
“行,行,就这么告。”窦贤一拍手,笑了起来。但忽然又敛起笑容:“他是父母官,又登报声明过,这能算‘私刻公章’不能?”
高嘉道:“咱这个几代村干部,用了这个几十年的公章,既没坏,也没丢,他凭甚给咱这个声明作废?他既没通过村委会,也没通过这个支委会,更没上过这个这个村民代表会,就私自刻了一颗,不是这个‘私刻公章’,是甚?”
荣改凤又蹦过来,道:“对,对。他凭甚给咱作废?就是‘私刻公章’!”
窦贤笑道:“老高说话,上纲上线的。那我就把材料改一改,再加上这一条。”
吴仁道:“光改材料不行。咱要不弄出点动静来,马路睡三天,也没人问一声。
咱举上牌子,排成人墙,堵住政府大门。”
窦贤笑道:“行。你到商店弄块硬纸板,买瓶墨水。”
吴仁去了。窦贤又向村民们说:“一会儿我喊甚,大家跟着喊甚。要提高八度,亮出嗓门来。听清了没有?”
大家便答:“听清了。”
不一会儿,吴仁带着一块纸板和一瓶墨水回来。窦贤拧开墨水瓶,跟荣改凤要了一团手纸,卷成笔状,蘸上墨水写道:“缉拿凶手,还我公道!”
在一旁玩耍的刘建亮挤过来,高兴得举起来,带着村民冲向省政府,堵住了大门口。
窦贤举起拳头,扯着嗓子喊:“缉拿凶手!追查元凶!”
村民们也举着拳头跟着喊:“缉拿凶手!追查元凶!”
窦贤喊:“还我公道!给我活路!”
村民们也喊:“还我公道!给我活路!”
喊着,喊着,村民们背了下来,不用窦贤带领,大家也举着拳头高呼:“缉拿凶手!追查元凶!还我公道!给我活路!……”
省府被堵,进出的车辆瞬间聚成了堆。喊叫声,喇叭声,乱作一团。
王闺女大汗淋漓,挤在人群中高喊:“缉拿公道!追查活路……”
(一○二)
省信访局电话通知长陵市信访局来领人,市信访局通知山城县信访局,县信访局又通知了长河乡政府。
路途遥远,乡政府接访的人哪能瞬间赶到!
为疏理交通,省信访局副局长出面交涉:“有事说事,干嘛要堵大门呢?”
村民们立刻围住他。窦贤道:“问题不解决,我们哪儿也不去。”
副局长说:“我已经说了:关于省高院的调解书问题,只能到高院反映。行凶打人的问题,已经给你们出了信函。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们还有问题没反映。”窦贤道,“乡长为虎作伥,私刻公章。”
副局长说:“有多少问题也不怕。你们把材料整理好,带着我们的信函,一并送给长陵政府。”
高嘉道:“这个老百姓呀,他这个心眼实。不见这个结论,都不肯走。”
副局长对高嘉道:“百姓监督政府,合情合理。信函我不是给你了吗?你带着大家到长陵市,让他们处理。”
刘建亮放下牌子,道:“那是日哄老百姓哩,还不知道你们,踢出门就不管了。”
副局长苦笑着说:“行凶杀人找公安,民事纠纷找法院,各有分工,不能僭越,我们只能督促。”
吴仁道:“那还是日哄人哩。大热天我们跑了几百里路,就为了巴掌大的一片纸?”
副局长说:“我的同志哟!我这里是信访局,既不出逮捕证,也不出判决书,只能出信函。你想得到什么?”
吴仁不知该怎么回答,望望窦贤,又望望冯雪花。窦贤答不上来,冯雪花道:
“老百姓目不识丁,也不懂甚分工,反正见政府就找,不办事不走。”
副局长无奈,望着大门口拥挤的人群和车辆,听着嘈杂的人声和喇叭声,说: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先让出路来,让车辆、行人正常通行。该解决的问题,我一定督促他们。”
荣改凤便说:“这道儿你们天天走,老百姓就不能站一会儿?”
王闺女也道:“这道儿也有我们一份,你们走了多少年,我们站一会儿,就把它站坏了?”
副局长和颜悦色地说:“这儿太阳毒,站的时间长了怕中暑。再说,也影响我们的工作秩序。”
吴仁道:“老百姓晒惯了,没你们娇嫩。”
刘建亮便举起牌子来:“你们要秩序,想过我们没有?我们呢?”
副局长问:“你们还要什么?”
窦贤说:“我们要公道,我们要活路!”
高嘉也说:“我们要这个安全的生活环境。”
副局长笑笑说:“好好好,你们要公道,你们要活路,理解,理解。在不妨碍你们的活路的情况下,先给我们的工作人员让一条出路,这算不算公道?可不可以?”
冯雪花道:“你们一时没有出路就着急了,老百姓天天受欺负,没有活路,就不着急?”
高嘉道:“把这个老百姓逼死了,你们还这个给谁办公哩?”
其他人便嚷嚷道:“老百姓受气没人管……”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
喊叫声、谩骂声吵成一片。副局长累得口干舌燥,也没有劝离一人,只好无功而返。
十分钟后,一辆消防车驶向政府,消防车后跟着一辆卡车,车上站满了头戴钢盔、腰扎皮带的防暴警察。三辆空荡荡的中巴车紧随其后。
那消防车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高压水管冲着省政府门口就射。堵在门口的车辆乐得免费洗澡,而堵门上访的村民却成了落汤鸡。接着,防暴警察冲上来,把这些湿漉漉的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上访人拖上了中巴车。
此时,长河乡党委秘书贾月公带着接访人员也都赶到。省信访局那位副局长严肃地向贾月公命令:“立即将上访人员带离省城,租车费直接付给司机。”
中巴车启动了。男人们脱下上衣,团起来一拧,水便滴滴答答地淌在车厢的地板上。女人们头上挂着水珠,衣服贴在前胸和后背上,隆起的乳房和深陷的胸沟清晰可辨。
刚才的狂躁已经荡然无存,车厢里充斥着谩骂、诅咒和叹息:
“啊——嚏!狗日的,把你大冲感冒了!”
“这明显是替人家出气,欺负咱老百姓哩!”
“唉!告状难呀……”
诅咒之后是沉寂。大热的天,乘车数百里地,他们疲惫不堪。
窦贤迷迷糊糊地枕着靠背,他不想说话,也说不动话。但当客车驶进王庄村村口时,他突然一激灵,直起身来:“咱不下车,让他拉着咱去煤矿。”
村民们也立刻活跃起来,高嘉道:“咱得这个去看一看,中院判给咱了。”
冯雪花道:“去煤矿,咱把它收回来。”
“走,上煤矿!”
“上煤矿,上煤矿……”
大家又捶玻璃,又跺地板。司机非常不满,道:“弄坏了,乡政府可赔啊!”
贾月公不愿再惹大家生气,便说:“好好好,就去煤矿看看。——来,师傅,该加钱加钱,听我指挥,往右拐。”
于是,三辆中巴车相随着开进了煤矿。
煤矿的风机轰隆隆地响着,井架上的天轮依然转着,井绳吊起煤罐,罐口一倾,煤炭顺着溜槽哗啦啦地滑落下来。
上访人看到这里一片繁忙景象,倏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刘建亮揪着贾月公便骂:“狗日的,村长死活没人管,都在发横财哩!开门!”
车门打开,村民们便呼啦一下子冲下车。瞬间,磅房、工房、机房、伙房,门窗玻璃“噼里啪啦”地被敲碎,运炭的平车被掀翻,值班记录被撕碎,充灯架上的矿灯被揪下来摔在地上。满地狼藉。
几位保安欲上前阻拦,早被愤怒的村民捡着石头瓦片砸得四处逃窜。贾月公急往办公室跑去,见郎占山吓得面如土色,便下令:“把坑下的人提上来,现在停产!”
郎占山也不敢吱声,急忙跑到绞车房,道:“快往坑下打电话,让工人们全部上来。快,停产,停产了!”
不一会儿,坑下的工人乘罐笼陆续出井。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头顶矿灯,满面煤污,滚着眼珠子呆望。贾月公跟郎占山要了一把锁,锁了绞车房,才赔着笑脸对窦贤道:“你跟村民们说说,都散了吧。”
窦贤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一挥手,带着村民们走出矿区,奔向村里。
贾月公这才跟客车司机说:“走,回乡政府结账。”
贾月公和接访人上了车,三辆客车驶出了矿区。
郎占山瘫软地坐在地上,眼泪巴嗒巴嗒地流下来,哭道:“法律、法律在哪里呀!……”
(一○三)
程广进与关长柱、阮顺昌“投靠煤矿,背叛革命”,背了骂名。程广进去医院看望受伤的杨明,被杨明的妻子指着鼻子骂了出来。此后再去看望杨明的村干部都十分小心,唯恐自己的鼻子碰上杨妻的指头。
“七一”前夕,在党的生日即将到来之际,程广进组织党员活动,决定率党员前往邻县党支部模范村参观学习。
出行之日,晨曦从山头射下来,洒向山川。青山白水,绿树红花,都涂上了一层金色,田野像一幅刚落笔的油画,艳丽多姿,色彩斑斓。
黑油油的公路上,两辆客车停在路边。荣改凤和景慧领着一群妇女奔来,捷足先登。
荣改凤墩在车座上弹了几下,说:“哟,是软和!这不出钱的车,咱也坐坐。”
景慧道:“就是,不花钱的景区,咱也逛一逛。”
孙秋凤上了车,也道:“党员能去,群众不能去?集体的钱,不花白不花!”
接着,又上来一群妇女,争相占座:
“哪个座位好,前头还是后头?”
“坐前头吧,前头眼明。”
“我晕车,得坐在窗户跟前。”
“后头是卧铺,躺到上头把两腿一展,多舒服。”
“再加个老头儿来,更舒服了。”
“哈哈……”
党员们未到一个,女人们已坐了半车,嬉笑声惊落了草尖上的露珠。
程广进赶来上了车,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对妇女们道:“这是党员活动,是参观学习,又不是旅游,你们搅和甚哩。”
荣改凤立刻竖起柳眉,瞪起杏眼:“你那德行,去哪儿参观也白搭!良心都烂了,学上给谁看哩!”
景慧问:“党员能参观,群众就不能参观?党员前头走,群众后头跟,咱一块去学习学习。”
孙秋凤说:“学好了,也知道该怎样防止你腐败!”
“你们不要操蛋吧?”程广进苦着脸,“这不是混摊子来了?”
荣改凤道:“是又怎样?你跟王连举一样,投敌叛变,脸都不要了,还屎壳郎过街——图什么排场!”
“你骂人?”程广进瞪起眼睛。
“骂你怎么了?”景慧也睁圆秀目,“你脸皮儿那么厚,还吃不住骂?”
荣改凤冲上去,指着程广进:“呸,就骂你了!不要脸!你还算个人?要是我来,早尿一泡沁死了!”
妇女们便一起围过来,骂道:“不要脸,良心让狗吃了!”
“卑鄙小人,吃里爬外,活得也不嫌寒碜!”
“短矬子!”
“狗日的……”
程广进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无可奈何,看看车下陆续赶来准备登车的党员,咬咬牙对司机说:“对不起师傅,今天我们不去了。”说完下车,告诉前来乘车的党员:
“今儿取消计划。”
司机听了急忙问:“那也不能让我们空等啊,我的运费……”
“随后再说。”程广进甩下一句话就往村里走。这些女人不干,荣改凤道:“说的倒好,想去就去,想取消就取消?没那么便当!”
景慧也道:“想溜,没门!走,他去哪儿咱跟到哪儿!”
这群妇女立刻下了车,跟着程广进。程广进回村,妇女们也回村;程广进满街乱转,妇女们也跟着转,紧随其后。
程广进如同一颗彗星,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黄生在街头笑道:“跟那么紧干甚哩。程广进要去茅房。”
荣改凤气喘吁吁地道:“听党的话,跟书记走。不要说他去茅房,他去澡堂子也照样跟。”
跟在后面的景慧笑道:“勤跟领导不吃亏。茅房怕甚了,他那两样东西,谁稀罕!”
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程广进把王庄村转了个遍,妇女们跟着他跑了个遍。直到中午,程广进回了家,妇女们才算罢休。
之后,凡是程广进召开的会议,荣改凤和景慧总要带着妇女们参加,当众羞辱他一番;凡是程广进布置的工作,荣改凤和景慧总要设置障碍,出面阻拦。
程广进不能以威服人,支部工作陷入瘫痪。
比程广进难过的,还有路天宝。
继《为民请命,村主任途遭暗算》报道之后,互联网、报刊等各大媒体连篇累牍,铺天盖地,以《喋血村官》、《揭开王庄煤矿承包的黑幕》、《富矿穷村》等为题,报道了杨明的受伤经过和原因。一时间,杨明轰动全县,闻名全国,成了为民请命的英雄;路天宝和他的“四大金刚”却背负“黑锅”,成了“黑幕”的主角和帮凶。
路天宝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窃窃议论;躲在哪里,哪里就有异样的目光。他说不清、洗不净,百喙难辩。一向与他关系亲密的徐文宝,竟不敢与他结伴同行。
瘫痪,僵持,大家都这么耗着。
杨明和窦贤挖开的那段路基垫不起来,成了一条大壕沟。夏季雨多,呼啦啦几场大雨落下,这条沟就成了大水塘。那天地间的生灵也来得快,不几天,雨水生绿,活泼逗人的蝌蚪甩着小尾巴就游来了。接着就听到一片片交相呼应的蛙鸣。
景垣去商贸街路过这片水塘,见沙宣亮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望着这片汪洋发愣,便问:“看甚哩?将就着走吧,还等船哩?”
沙宣亮叹道:“唉!修路修成了泊池!眼看就到了秋天,这庄稼可怎么收啊!”
景垣笑道:“要那庄稼干甚哩。杨明天天给你两口子发工资,还缺吃的?”
沙宣亮道:“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是股东,当然不在乎。可老农民们见过多少钱,能不在乎?不过,你也不省心,怕小偷儿。”他笑了笑又说,“那存单可得经常翻晒着些儿。夏季雨多,容易发霉。”
景垣笑道:“我以为只有贼才惦记哩。看来我又错了。”说罢叹道:“有了判决不行,有了调解也不行,甚会儿是个头呀!——唉!这路呀,真难走。”他摇摇头,探着地边去了。
(一○四)
杨明出院了,乡亲们出村相迎。
杨明头顶夏帽,右手戴着薄纱手套,坐在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里,看到乡亲们热情而亲切的笑脸,泪水盈眶。妻子坐在他身旁,掏出手绢,给他拭去泪珠。
到了家门口,面包车停下,窦贤和高嘉迎上去扶他下车。冯雪花举着一束鲜花送给他,道:“你是英雄,是王庄人民的骄傲!受苦了!”
杨明的眼泪忽然间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窦贤、高嘉与他紧紧相拥,泪水夺眶。乡亲们也泪水纵横。马谷羊迈着罗圈腿迎上去,道:“董春被捕了,‘黑熊’
也被捕了。我们的斗争,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冯雪花也道:“对咱们的上访,县委梁书记很重视,把张乡长和焦书记狠狠地训了一顿,骂他们插手太深,让他们把公章还给咱。我们战胜了邪恶,我们胜利了!”
窦贤激动地说:“公章又要回到我们手中,我们胜利了!”
乡亲们也情不自禁地欢呼:“我们胜利了,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