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贤道:“一句话的事,你说了大半天。你的话,靠得住?”
常随风起身就走:“信不信由你,我还怕人家知道了呢。”
吴仁急忙拽住他:“脾气可不小,坐下吧。——咱能问长柱?”
“还是问这个顺昌吧。”高嘉吮一口茶水,在烟蒂外溢的烟缸上磕了磕烟灰,道,“这个顺昌呢,他这个性儿软,也许能套出这个真话来。”
“谁问?”杨明捻掉烟蒂。“我是不能问,一问就知道想探人家的底。高嘉、吴仁也不能问,窦贤更不用说。随风,好事做到底,还是你问吧。你跟我们跑得少。”
常随风瞅他一眼:“我还没被你害死了呢!”
冯雪花笑道:“有多大损失,不就是一分地?你要想种,把我的切给你一块,随你挑。不要只看芝麻不看西瓜。咱要弄成了,能亏得了你?”
常随风便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我不过随便说说。不知顺昌睡了没有?”
站起来便走。
窦贤拉住他道:“打个电话不行?你可腿勤!”
常随风撩起衣角,拍拍腰间:“咱要甚没甚,拿甚打?”
高嘉指着墙角小茶几上的座机道:“这不,现成的。”
常随风便往那里去,杨明阻止道:“那不等于告诉顺昌,你在马书记家?”
窦贤笑道:“打吧。顺昌还是老电话,不显示号码。”
常随风瞅了杨明一眼,走到电话机旁边,问:“多少号?”
窦贤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本,翻看了一会儿告诉他一个号。
常随风一边念号,一边照着数码摁键。摁过之后,拿起听筒来,没有拨号音。
窦贤问:“你怎么拨的?再拨一遍。”
常随风又搁下听筒,边念号边摁键。
窦贤看了笑道:“你都成古董了!——把话筒拿起来再拨。”
常随风笑笑,又照着窦贤的办法,提起话筒来拨号。拨完,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电脑小姐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欠费……”
(九十九)
煤矿保卫科,常随风气喘吁吁地跑来向“黑熊”报告:“不……不好了,杨明、窦贤、高嘉,还……还有吴仁,在村边公路上,上……上了车,北上了。是个白……
白车。”
“黑熊”给了常随风几张百元钞,拍拍他的肩头:“喝酒去吧。”把笑眯眯的常随风送出保卫科。随即便到办公室,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张再亮。张再亮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目光如剑:“不好,广雄和占山也在路上。如果他们同时到高院,肯定要争吵。高院能按住一头,强下调解?你想办法,一定要牵制杨明,不能让他进省城。”
“黑熊”把半截雪茄一撂,立刻拨通手机,向董春发出指令:“村边公路上,杨明和窦贤等四个人,上了一辆白车。咬住他。”扣下手机又问,“如果不来硬的,还有没有别的招儿?”
张再亮在地上踱了几圈,眉头拧成了疙瘩:“我不希望你动粗。办法自己想,我也没有。”
“黑熊”略作思忖,咬了咬牙,腮帮上鼓起几道肉棱,再次拨通手机:“到哪儿了?
盯上了吗?哎哎,一旦有机会,你就当机立断。手脚利索点!”
张再亮没有说话,打开电扇,让那旋转的风,吹向自己的胸膛。
窗外,一股旋风平地卷起,扬得满天尘屑。
远处,金黄色的麦浪在层层叠叠的田间一波一波地翻滚。
通往省城的弯曲而狭窄的公路上,车流鱼贯穿梭。一辆白色的依维柯轿车夹在其中。车后,小轿车一辆跟着一辆,如长龙摆尔。偶而,串联的队伍就会有一辆或一串脱出,而后超越依维柯,消失在前方的山坳里。
依维柯轿车后边,一辆黑色的普通桑塔纳轿车,跟了近百里,不远也不近,一直没有超越。这辆车的车牌贴着美满姻缘。车内有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依维柯。
依维柯行至一处路面破损的路段,车速降下来。司机慢慢地转过一个弯,登时张眼吐舌。前面一堆车,横堵竖挡,喇叭鸣得像大合唱,谁也过不去。依维柯驶近一停,车后跟着停下一长串。司机见一时半会走不了,伸长双臂向后展展腰,接着打开车门扭过头来,对旅客说:“喂,有需要方便的,赶快下车。动作快一点啊!”
旅客中有内急的便起身下车。车后排的杨明、窦贤、高嘉、吴仁也起身走向车门。
那辆贴着美满姻缘的黑色桑塔纳轿车上,董春坐在驾驶副位,对后排的三位道:“注意,做好准备!”见杨明下了车,董春隔着玻璃指给他们:“就是那个秃子,出手要快:行动!”
三位下了车,把墨镜戴上,不慌不忙地走到路边,走到正在解裤扣的杨明身边。其中一位突然出手,将杨明打倒在地。杨明咧着嘴扭回头来,见三位“墨镜”
盯着他一脸杀气,便知来者不善,不问原因,也不敢反击,立刻爬起来,向依维柯车上逃去。三位“墨镜”紧随其后,也冲上了依维柯轿车。他们朝杨明的头部、面部连击数拳,接着拔出刀来,朝那光秃秃的头顶砍去。杨明两手护着脑袋,毫无还手之力。霎时,殷红的鲜血从那光亮的头顶和指间涌了出来,流在地板上。
司机和旅客们吓得惊恐万状,窦贤、高嘉、吴仁返上车,望着“墨镜”们手中血淋淋的钢刀,也目瞪口呆。大家惊魂未定,三位“墨镜”已经跳下依维柯,钻进调过车头的桑塔纳,逃之夭夭。
窦贤、吴仁、高嘉急忙扑过去,高嘉抱住杨明。窦贤呼叫:“杨明,杨明,你还清醒吧?”
杨明满脸鲜血,睁眼见是高嘉和窦贤,仿佛一下子从地狱里返回,突然“哇”
地一声大哭起来,叫道:“快点,快点啊!快救救我!快点啊……”
旅客们乱作一团,嚷道:“快,快报警!”
“先打急救电话!”
窦贤急忙掏出手机,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拨什么号。旅客们便又嚷道:“110,快打呀,110!”
“先打120,救人要紧!”
他手指颤抖着,不是摁多了,就是摁错了。旁边一位旅客把他的手机夺过来,道:“我帮你。”拨通了110,“喂,是公安局吧。喂,我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对对,凶杀案。人?还活着。凶手已经跑了。我在哪里?”他挪开手机,问旅客:
“这儿是什么地方?”旅客们望望窗外,七嘴八舌。
那边忙着打电话,这边忙着照料伤员。高嘉染得满身红,见杨明头上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淌,对窦贤说:“来来,你把他抱住。”
窦贤怕染了自己的衣服,抻着手往后缩。
杨明哭喊道:“快点啊,疼死我了……”
吴仁抢过来,抱住了杨明。高嘉腾出手来,站起身脱下上衣,“嘶啦”几声将上衣撕成布条,把杨明的头颅包裹起来。给杨明裹手时,高嘉突然惊叫道:“呀!
你的这个指头呢?”众人看时,却见杨明血淋淋的右手上,少了半截食指,惨不忍睹。
杨明疼得浑身颤抖,不住地哭喊,鲜血与泪水混在了一起。
众人急忙在车内寻找,就见半截残指滚落在地板上。高嘉捡起来,用布条包好,交给窦贤。接着又给杨明包扎受伤的手。雪白的背心,浸透了血水与汗渍。
待这一切做完,就听得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一○○)
杨明遇难之日,省高院将《民事调解书》发给了甄广雄,发给了路天宝、刘超,发给了程广进、关长柱和阮顺昌。
路天宝展开调解书,见上面写着:
……本案在审理过程中,双方当事人自愿达成如下协议:
一、上诉人与被上诉人确认,王庄煤矿是上诉人为代表的原煤矿投资者与被上诉人双方共同发起、共同投资、共同筹建、共同创办的一个乡镇企业煤矿;二、上诉人与被上诉人作为王庄煤矿的投资者,依法按照出资份额(具体投资数额由双方进行实际确认或经评估机构评估确定)对王庄煤矿的财产享有所有权,并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共同行使决策权、经营权;三、具体经营方案由双方本着权利和义务相一致的原则,另行协商自行确定……
路天宝回到村上,就见村民们站在街头,神色惶惶地在议论什么。回到家里,又见聚了很多人。大家向他拢来,争相告诉他杨明途中遇刺。
路天宝立刻拍着桌子道:“谁干的?有多大的仇恨,也不能杀人呀!伤天害理,伤天害理!”
徐文宝愤愤地说:“光天化日之下,连砍数刀,真是丧心病狂!”
景垣小声问:“你们说,会是谁干的?到底杨明惹下谁了?”
李强凝思半晌,道:“只怕,成不了外人。”
桂家旺展开衣角,手指哆嗦着,说:“这都没人性了。为了钱,甚都不顾,简直是畜生!”
李强道:“金钱使人疯狂。这正好说明:当初咱们退股的选择是正确的;咱们预见的‘吓走生财的羊,引来吃人的狼’,是多么英明。”
沙宣宝哂笑道:“‘英明’?哼,等着看吧,这盆脏水往哪儿泼,还不一定哩。”
家里在议论,街头也在议论。马谷羊的街门外,冯雪花满面怒色,骂道:“真卑鄙!这些人真卑鄙!背后捅刀子,算什么英雄!”
荣改凤也骂道:“狗日的们,真不要屄脸!咱村下得了毒手的有几个?除了‘四大金刚’,谁有这么狠!”
她虽是顺竿爬,但冯雪花并不领情,瞅她一眼,悄悄地骂了声:“小贱屄!”
王闺女满脸褶子,右手背拍着左手心,扯着嗓子骂道:“‘四刚’的心,都是黑的。
缺德呀!缺德!不灭‘四刚’,咱村算太平不了了!”
黄生脸上布满疑云,问:“‘四刚’早就退了,还费这个劲?”
冯雪花立刻骂道:“你懂狗屁!咱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能罢休?”
“不会,不会是‘四刚’干的。”黄生摇着头,认真地说,“咱同村生活几十年,谁不了解谁。‘四刚’这伙人,连只鸡也杀不了!”
“可不一定杀不了人。”荣改凤杏目喷火。“雇人下手,多的是。黑心‘四刚’,什么龌龊事做不出来!把村民害成这样,你还替他辩护。你是不是也在里头参和着?哟,真人不露相,说不准,就是你干的!”
黄生吓得直往后缩:“我?你……你就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呀!你对‘四刚’
有仇,哪怕出力骂哩。把我扯上,这是闹着玩的?人命关天呀!”
韦小秋沉思半晌,道:“这个时候,‘四刚’没有冒险的必要。夺人性命,肯定是利益攸关。脸黑黑不过矿工,心黑黑不过矿主。”
黄生点头道:“哎,这才沾点边儿。可是,广雄动手,还用得着跑那么远?不会是杨明那几年收猪坑了谁,人家报复他哩吧?”
韦小秋道:“不会,不会。就算他坑过人,被坑的人知道杨明甚会儿在那儿下车哩?没那么巧。这种情况,像是踩着杨明的步子,有备而来。”
冯雪花道:“就算不是‘四刚’干的,也是‘四刚’留下的后患。他要是把煤矿交给村委,能出这么大的事?”
王闺女嚷道:“就是呀。说到底,‘四刚’不是好东西,没给咱村办一件好事!
丧良心呀,丧良心!”
荣改凤骂道:“狗日的们,吃人不吐骨头,真发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