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广雄拧着眉毛，想说点什么，但手机响了。他从腰间抠出，摁下绿键，话筒传出郎占山的声音：“你快回来吧，三组和四组又寻事儿来了……”
（八十八）
煤价飙升带动了地方经济，也使煤老板占尽风光。县城里拔地而起的楼群越来越多，街市上疯跑的宝马、奔驰越来越多，高档饭店、舞厅、桑拿房越来越多，珠宝店一掷千金的浪笑越来越多……
报纸、互联网连篇累牍，以《长陵矿主狂购京沪豪宅》、《坐拥资源的百姓成了资源收益的局外人》、《煤老板年收500万农民年收500元》、《长陵困局：煤价上涨了矛盾激化了》、《赴澳豪赌煤老板的消费观》等等为题，对长陵地区的煤矿经营方式和收益分配狂轰滥炸，宣泻不满。
山城县人大、政协两会在即，政协邀请部分委员召开座谈会。
“大家可能知道，近来媒体发表的很多文章，戳到了我们的痛处。有的文章，对我县最近在粮山广场召开的公捕大会也提出了批评，认为县委这一举措，目的是扶持矿主，压制群众。”范副县长已改任政协副主席，他扶一扶金丝边眼镜，和蔼地说，“煤矿承包，拉大了贫富差距，积累了社会矛盾。去年，我县的农民人均纯收入只有2929元，而煤老板的年收入在百万以上。现在，县委和政府面临两难选择：坐视不顾，本县经济将受重创；压制风潮，又背负恶名。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开民智，集良言，为本县的经济发展献计献策。政协委员是一份荣誉，也是一份责任。因为你们肩上挑着百姓沉甸甸的期望。”
范副主席说到这里顿了顿，瞟了坐在对面的沙宣宝一眼，继续说：“我知道，我们的一些同志不但介入了煤矿，而且直接参与了煤矿经营，对煤矿的经营方式和流弊摸得很清楚。希望大家能以大局为重，从宏观上认真思考，积极撰写提案，为即将召开的‘两会’献上一份厚礼。”
沙宣宝仿佛觉得这次会议是专为自己召开的，耳热心跳，激情澎湃。散会后，他买了两包香烟，连饭也不吃，把自己锁进办公室。
熬过一个通宵，提案出来了。他敲开范副主席办公室的门，双手把打印稿呈上去。范副主席冲他笑了笑，接了稿子——彻底改制，调节收益，平息煤矿经营风波我县煤炭资源蕴藏丰富，煤矿企业星罗棋布。在全县176家煤矿中，乡镇集体煤矿和村办煤矿占有较大比例。煤炭行业的经营也空前旺盛，充满活力，尤其是煤价上涨之后，效益颇丰。煤矿成为我县重要的经济支柱产业。这红红火火的煤炭不但给我们带来了生机，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烦恼：围绕煤矿问题，许多村群情激愤，聚众上访。
群众围攻乡党委、围攻县政府，声势浩大，咄咄逼人。据不确切统计，我县现在的160余个乡镇煤矿，半数以上发生过纠纷，约40%形成了较大规模的群体上访事件。而且，这种上访具有连续性、辐射性、传染性、互动性的特点。各村轮番围攻政府，此伏彼起。甚至有些没有煤矿的村、或虽有煤矿但属县营的驻地村的群众，也备受感染，大彻大悟，相聚成群，比照有村办煤矿的村民，向政府要“公民的平等待遇”。煤矿是聚宝盆，煤矿是导火索，煤矿已成为我县经济神经和社会动荡的焦点。
……
解决上述纠纷的有效办法是彻底改制，调节收益，实现企业利益的合理分配。具体说就是村办煤矿实行三种方式经营：采矿权人独资、单位联营、村民入股以股份制方式经营：
一、对合同已经到期的煤矿，除采矿权人独立经营之外，可以采取与其他单位联营或由村民投资入股的办法，募集资金，重新经营。这里牵涉四大问题：
……
二、对原有承包合同不到期的或虽然改变了合同但未进行实质性改制的煤矿，应区别对待：
1、经营煤矿未作投资，合同内容仍为承包性质的，按无效合同对待。
2、除采矿权和土地使用权以外均为经营方独家投资的煤矿，经营方是单位的可以改制为联营，经营方是个人的可以改为股份制。采矿权人应当保持51%以上的投资份额，并以此份额享受权利、承担义务。
3、除采矿权和土地使用权以外的投资为混合型投资的，对“两权”
以外的实物投资折价计算投资额，并依据各方投资所占份额比例确定股份或折算联营出资比例。但无论实物、资金、技术的投资有多大，其占投资总额的比例均不应超过49%。原承包人主张其经营期间的掘进巷道、水仓、工作台等坑下作业环境作为投资的，应在合理计算用工、用料的同时，扣除其完成该作业环境时采煤所得收益。
4、联营或股份制合作期限以不超过原承包合同限期为宜。新的联营或股份制经营合同还须对煤矿所承担的义务及联营各方或股东所应承担的义务作出明确的约定，如群众的生活用煤、社会公益性投资的负担等等。
采取以上措施，应当对解决煤矿纠纷有所裨益。无矿村的村民提出的“平等待遇”的要求虽然听起来荒唐，但生活在“煤海之乡”的老百姓，面对与日俱增且不堪承受的煤价，确有不得不发的呻吟。这需要政府的宽容，也请政府能在理解的基础上作适当的调配。
（八十九）
范副主席审查了沙宣宝的提案，亲笔批示：“这是一份很好的提案，对解决目前我县频繁发生的煤矿纠纷很有帮助。发。”
会务组便迅速将这份提案改成发言材料，与其他优秀稿件一起，装订成册。
政协大会隆重而热烈。会议日程安排有委员大会发言。
议程临近时，沙宣宝被通知大会发言。沙宣宝一向不重仪表，但在这一天，他也特意地换了新装，把头发梳得锃光瓦亮。
进入会场后，沙宣宝找准位置坐下。主席台上，许智崇副书记、范副主席和许多县委、政协的领导都在坐。
会桌上摆着大会发言材料，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委员都在看。许副书记神情专注，一篇一篇地浏览。沙宣宝的提案排为第三号，他想，轮到我发言的时候，一定要把语气、节奏控制好，让整个会场爆满掌声。
会议开始了，当第一位提案人上台发言时，沙宣宝已把自己的稿子默读了两遍。第二位上台时，沙宣宝心潮起伏。他等着主持会议的范副主席点名叫他登台，盼着与前两位齐名政协，共享辉煌。
正在万分激动时，就见主席台上，许副书记向范副主席招了招手。范副主席过去，坐在许副书记旁边，侧耳聆听。许副书记面有愠色，不时地对发言材料指指点点。范副主席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接下来，轮着沙宣宝上台时，范副主席直接点四号提案人上台。
沙宣宝被隔过了！这让他始料不及。
他懵了。台下听读提案的委员们也议论纷纷。他们阅读了沙宣宝的提案，为沙宣宝不能登台发言惊诧不已。
如受到羞辱一般，沙宣宝委屈得泪水只在眼眶里转。但转念又想，也许是我的提案太重要，需要留在后面后轴。那样岂不效果更好？领导有领导的考虑，我等一介平民，岂可妄度领导心思！
于是强作镇定，耐心听读。
沙宣宝在忐忑不安中焦急地等待，但一直等到范副主席宣布休会，等到这个议程结束，仍未听到呼叫他的名字。
他被休了！
他的新装白换了，锃光瓦亮的头发也没有释放出应有的光辉。
稀里哗啦的掌声过后，沙宣宝羞愧地走出了会场。
会场外，与他相识的委员们主动上来打招呼，不相识的委员也纷纷寻名要见他。
“谁是宣宝？谁是？噢，是你呀！写得太好了，切中要害，击中时弊！这么好的提案，不让你讲，多可惜！”
“敢为百姓鼓与呼，你才是真正的政协委员！”
“我等着给你鼓掌呢，你怎么不出场啊？”
“你好大的胆，敢断领导的财路！不想在山城混了？”
沙宣宝忽冷忽热，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散会后，一位老委员对他说：“县委领导痛下决心才扼制了这股风潮，你的提案无异于为这股风潮昭雪招魂。这等于在火上浇油，在领导脸上扇巴掌！”
沙宣宝没想到一份提案能惹出这么多的事。
未隔几日，政协评选“提案及社情民意优秀委员”，政协对沙宣宝的提名被许副书记勾掉。许副书记说：“这个人能当‘优秀委员’？王庄村大规模的群众上访，就是他在幕后策划的。他写的提案，跟那些上访材料，不是如出一辙？此风不可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