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王庄村乱了,长河乡乱了,山城县有煤矿的村全乱了。
山城县170余座乡村煤矿,全是个人承包。即使冠名“联营”的煤矿,也只是在个人承包的瓤子外加了一层包装。煤价、暴利、收益分配,成为山城县最热门的话题。小小的县城,每天都有几伙到十几伙上访人游弋在街头。
上访人不嫌动静大,他们举着横幅,围堵政府,冲击会场。
政府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一些村的群众告疲了、告累了,等不及政府处理,干脆回村拉闸断电,守住矿井不让生产;一些村的群众在怒火之下,封堵井口,砸毁设备,哄抢煤炭。这些行为,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各大报刊、互联网相继进行了报道:
2月12日,贺家村上百名农民集体来到乡政府,要求村里被承包的煤矿给农民多分些利益。13日,该乡大社村的几百名农民也找村干部要求煤矿给他们多分些利益,在遭到拒绝后,这些农民赶到煤矿,砸坏了煤矿民工的宿舍,烧毁了民工的被子,并把一些民工打伤,阻止民工继续采煤。乡干部和派出所得知情况后,赶去做调解工作,也被农民围攻,乡政府和派出所的汽车也被掀翻。14日,该乡建东、建西两村的一些农民采用敲锣打鼓的方式召集群众,围堵乡政府,要求乡政府答复给他们分红的事。2月11日和12日,大社村敲锣集结了300多名群众,先后到大社煤矿、鱼山煤矿,打砸、破坏了生产区、发电机房、配电室、绞车房、办公区、民工住房等,并把办公区院内一辆桑塔纳轿车掀翻。2月22日,魏家村200多名村民来到本村煤矿,将矿长的桑塔纳轿车推翻。2月25日,南水村100余名群众,先后到南水煤矿、猪厂、砖厂,将煤矿矿井封堵、矿车推翻,铲车、卡车砸坏,并对猪厂、砖厂进行了破坏……
有矿的村上访,无矿的村也上访。上访理由异常简单:煤炭资源属国家所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公民对国家资源享有平等的权利;有矿的村分煤、分炭、分米、分面、分食油、分钞票,无矿村的村民也应享受同等待遇。他们结伙冲向附近的县营煤矿,仿效有村办煤矿的村民的做法,坐井口、拉电闸。
煤矿的正常生产受到严重冲击。
2004年春天,山城县委召集公、检、法、司四长开会,主题是“保生产、保稳定。”
针对目前风起云涌的局面,研究形势,采取对策。
春夏之交,县公安局在粮山广场召开大会,公开逮捕寻衅滋事的犯罪嫌疑人15名。参加大会的不但有荷枪实弹的警察,还有县、乡、村三级干部,以及与煤矿有关联的群众,黑压压一片。许智崇代表县委和政府在大会上讲话,语气异常坚定:对破坏煤矿生产的犯罪分子要严厉打击,决不手软。
如同突然下了一场冻雨,燥热的天气马上降温。
大会当日晚,长河乡党委通知王庄村全体党员于次日8时在乡党校开会。
次日,程广进提前半小时到达会场。8时整,窦贤、高嘉和冯雪花按时赶来。
他们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10多位党员。乡党委副书记祝升在主席台上清点了人数,道:“时间已到,现在宣布开会。先由县纪检委乔副书记宣读决定。”
乔副书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念道:“中共山城县纪律检查委员会决定:
窦贤收取煤矿利润款不入账,长期归个人使用,已构成挪用集体资金错误。决定对窦贤撤销王庄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开除党籍。”
祝升又道:“现在由我宣读乡党委决定:程广进同志任中共王庄村党支部代理书记。——散会!”
会议从开始到结束不足10分钟。
程广进站起来走向主席台,笑微微地接了乡党委的决定书,与乔、祝两位副书记握手致意。窦贤如被当头敲了一棒,懵了,坐在台下目瞪口呆。冯雪花和高嘉万分惊诧,拦住走下主席台的乔、祝两位副书记。高嘉责问:“既然是召开王庄村党员大会,为甚不到王庄村开会?你们是不是心里有鬼?”
冯雪花也道:“你们偏听偏信,打击报复,当什么领导!你们站住,等党员们来了说清楚。”
乔副书记阴着脸,不作回答,拨开他俩,走出会议室,钻进轿车,扬长而去。
扬手送走乔副书记,祝副书记也上了轿车,匆匆地驶向乡政府。
见领导们已走,程广进也急匆匆地离去。
路途上,许多党员才往会场赶,而在党校开会的党员却望着窦贤发呆。窦贤拍着会桌,泪流满面,哭道:“我冤枉、我冤枉呀!为了全村百姓,我把前程都毁了呀!……”
(八十七)
借整治煤矿生产环境的东风,甄广雄与刘建亮、崔峰等人就二组土地塌陷问题达成了处理协议:煤矿赔偿二组村民12万元。
消息传出,石破天惊。沙宣宝不信,事发之初连1万元都肯不出,现在怎会如此大方?花巨资买平安,绝不是甄广雄的杰作。
沙宣宝想问个明白,去了李强家。撩起门帘,就见后墙摆着的平柜上搁着一台9英寸彩电,李强和甄广雄挤在前墙窗台下放着的一节革面双人沙发上,嗑着葵花看电视。
“好兴致。”沙宣宝望着甄广雄,笑道,“甚会儿也去咱那地里头弄条缝儿,我只要6万,剩6万你吃回扣。”说罢捏起几颗葵花子,选了一粒捏着入口。
“你也知道了?”甄广雄把手里的葵花子扔进茶盘。“狗日的们,满口答应不声张,可是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
“你是说我不该知道吧?”沙宣宝嚼着葵花,“‘地球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不该知道?我对你有甚妨碍?”
甄广雄梗起脖子道:“实在能钻牛角尖!我是说狗日的们说话不算数。”
李强给沙宣宝和甄广雄各端一杯白开水,笑道:“让他们给你保密,那比吃了大黄泻(泄)的还快哩。”
沙宣宝道:“有钱就是不一样,瞧咱甄老板,出手多大方,一条地缝12万。”
甄广雄又梗起脖子:“你算了说难听话吧?甚屌老板,咱不过是个打小旗的。”
李强侧过脑袋:“你的意思,幕后还有导演?”
甄广雄拍掉手上的尘屑站起来:“你天天在矿上动弹,能哄得了你?”
“谁是导演,张再亮?”沙宣宝问。
甄广雄瞪着他:“何必绕那么远。你发动股东退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会儿装什么憨!”
沙宣宝收了笑,道:“我猜就是他——黑熊。前一段借‘东岭煤矿’的名义来撒钱的,肯定也是他。既然来了,就该正名正贴,何必躲躲藏藏。这不是拿自家的胭脂,往别人脸上搽吗?”
甄广雄道:“他想抓住民心,牵制村委。以他的名义发钱,谁敢要!借县营煤矿的名义,还有人怕扎了手哩。”说着瞟了李强一眼。
李强捡起葵花,笑道:“现在看来,我是头号傻瓜。都得了钱没事,偏我有事?
再说,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咱村又不数我高,咱何必呢!”又望着甄广雄,“下次发钱,可提前打招呼啊!”
甄广雄道:“不要想美事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装清高,就吃一回清高的家什吧。”
李强叹道:“‘黑熊’就是不一样,换成你,换成我,换成咱股东的任何人,谁有这么潇洒!这种思维和魄力,我是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甄广雄道:“各人一个套路,‘黑熊’做的事,咱想都不敢想。这才来几天,早跟程广进、马盛昌成了哥儿弟兄。人家花钱,跟扔纸洋一样。”
正说着,路天宝撩起门帘,挺着肚子进来。见甄广雄在场,劈头就问:“你把事儿办这么大,以后土地塌陷,都能照着来?”
甄广雄一脸无奈,在地上踱了两圈,说:“咱是丫鬟带钥匙,当家不主事。只能过了一天说一天,走到哪步算哪步。”
路天宝又道:“12万对你们来说,可能是一盘小菜;可对普通农民,那是顿大餐,有的人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出了,生产呢,正常了?”
甄广雄关了电视,又摁开,复又关掉,道:“跟以前一样,让生产,不让销售。
村委把护矿队员增加到20人,还派了两个专门巡夜的。”
沙宣宝揶揄道:“站岗放哨的都有,煤矿成了重点保护单位,相当于省政府了。”
路天宝道:“一把撒了12万,想过副作用没有?二组并没有按照农户的土地塌陷面积分配,而是按照组织上访时,募捐的资金比例分发,资金回报率达15倍。
文宝捐款20块,分得300块,已经张榜公布。马大嘴当初守着匣子不掏钱,现在老婆骂他七成。两口子互相埋怨,正在大街上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