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随风裹着黄大衣,咧着两颗大黄牙,道:“广雄的治村方略,说得不错,只怕弄不成。你算算,那得多少钱啊!”
黄生满脸皮屑,袖着两手,袖口绽放的棉絮结满污垢,道:“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人家押着10万块钱哩,那是弄着玩的?”
这时挤进来一位大个子,皮黑肉厚。大家见是刘建亮,给他让出一片空地。
刘建亮站在众人前,点着甄广雄的承诺书,亮着大嗓门道:“修甚屌教学楼、贸易街哩,全是他妈的幌子。那东西修上也是公家的,与咱屌相干?不如夺煤矿、当股东,年年手头有钱花。”
跟在他后头的是崔峰,高颧骨,八字眉,个头不高,满身腱子肉,也嬉笑着道:“当股东多拽哩:穿西装、系领带,逛舞厅、喝‘蓝带’,怀里抱着下一代,对嘴唱着‘迟来的爱’。”
站在人群中的高嘉,穿一件破旧的中山服,面容黑瘦,掐着烟蒂,似经深思熟虑,说:“这个当股东呀,确实是好。现在找个活儿,多难!这个当股东,他身不摇、膀不动,这个钱呀,它自己就来了。”他顿了一下,眉头敛起来。“可是,咱一没投钱,二没投力,这个顺手牵羊,是否符合社会主义的这个……”
“有钱不赚,那是七屌!”刘建亮不屑听他的社会主义理论,骂道。
黄生便高兴起来:“就是,有钱不赚是七屌!现成的股东不当,咱有病啊!……”
(五十六)
竞选如火如荼,疯狂而激烈。村民家里天天有人造访,即便是最不善交际的人,每天早晨打开街门,都能在门缝或门闩上捡到小广告。或推销自己,或谩骂对手,或文或白,各有千秋。
徐文宝家,刘超把股东们约来,共商村是。
在弥漫的烟雾中,徐文宝扔了烟蒂,道:“选个小村官,比选人大代表还热闹,真邪门!”
沙宣宝笑道:“人大代表,那是国家的官,离咱太远。选村官就不同了,这是咱身边的官,最实际的权利才最神圣。”
刘超便吊起长眼睛,说:“什么神圣不神圣,广雄选成村长,咱就是大爷;选不成,咱就当孙子。说现实的:杨明的同学有80多人,包括韦小秋,都成了杨明的支持者。他们组成‘同学帮’,动员各自的亲戚和朋友,向外围扩展,冲击力相当大。咱呢,也得活动活动,不能坐着等死。”
李强站在炉前,掀开炉盖烤了烤手,笑道:“老百姓早就估透了:把咱们称为‘煤矿帮’,把广雄的亲戚本家称为‘亲情团’。说这两支部队是广雄的‘嫡系’,其他人都是‘游击队’。”
刘超又道:“这次选举跟上次海选不一样,一锤定音,千万不可低估。大家都说说,各人的亲戚、本家、同学、朋友,做通工作了没有?各人包的那几个中间户,工作做得怎么样?——家旺,你见吴仁了没有?态度怎样?”
桂家旺裹紧皮夹克,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把烟蒂丢在地上,伸出粘满泥污的皮鞋碾了碾,眉间聚成了疙瘩:“人家说退股的时候,咱把人家日哄了。想让支持广雄,也行,把退股的钱还给咱,咱得承认人家现在是股东。”
“放他妈的屁!”刘超吊着长眼睛骂道,“那个时候,他不也在想方设法吞并咱么?愿赌服输,这是规矩。——景垣,你那儿呢?”
景垣坐在斗椅上,笑笑,红了圆脸,道:“我那儿你还不知道?就那俩亲戚,还不够我姨父和姐夫抢哩。景浩自从撵回家,见了我跟见仇人似的,恨不得把我剁了。亲戚们一听说夺煤矿,劲大着哩,都想当股东,谁还听我的!”
“文宝呢?”刘超问。
徐文宝给大家沏着茶水,苦笑道:“咱是同舟敌国,众叛亲离呀。大兄哥王自高,就不用说了。邻居们以前相处的不错,婚丧嫁娶,都找我管账;种谷子、种小麦,都寻我摇耧呢。可现在,唉,都不来串门了!”
“也好,省事。以后谁家办事也不要理他,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老李,你呢?”刘超挨个问。
李强凄然一笑,弹了弹烟灰,说:“我跟马大嘴磨了半前晌,人家说:‘得让我好好想想,杨明是“人民煤矿人民办”,选上他,我就跟你一样,是股东了;选上广雄,能给甚好处?’我又找成宝刚,成宝刚不说支持,也不说不支持。把我摁在小桌上,使劲让我抽烟、喝茶、饮酒,干脆不理村事。人家的酒令是:谁提选举罚三杯。”
徐文宝敛着眉头,不无忧虑:“成宝刚跟杨明也是同学,会不会已经被俘虏了?”
“一干甚屌东西!”刘超非常失望,又把目光转向沙宣宝。沙宣宝讪然一笑,似有几分尴尬,说:“我大妈家,让老母亲去跑了跑。我大妈没甚意见,可她当不了我哥的家。我妈又给我哥做工作,我哥也没甚意见,可她当不了媳妇的家。我妈又给我嫂子做工作,我嫂子说:‘要是宣宝当村长,我二话不说,肯定投他的票。
可是广雄跟咱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我就得想想了。’明白人都能听得懂,既然说出这种话来,就已经是想明白了。高嘉那儿……”沙宣宝苦笑着摇摇头,“也倒向‘人民’了。”
李强长叹一口气,青灰的烟带从嘴巴飘出,消散在空中:“海选时很多支持甄广雄的人,现在也倒戈了。他们都是‘人民’啊!”
(五十七)
窦贤住在小巷深处,五间旧北房分设两室,正中的三间内,老式桌椅老式柜,中门两侧的两孔窗下各有一方火炕。透过窗户玻璃,见郎占山提着礼盒,后面跟着甄广雄进了街门,往家里走来,窦贤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他扬起风帘,跨出门槛,笑道:“哟!真稀罕!不是走错门了吧?”
郎占山把礼盒放在冲门的方桌上,望着窦贤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窦支书家?
哟,可能错了。”说完提起礼盒来便走。
甄广雄怔怔地站着,不知何意。窦贤一把揪住郎占山摁在斗椅上,笑道:“真敢日瞎母!老子当副主任的时候,连块饼干也没尝过你的。今儿来了还想拿走?
门也没有!”
郎占山被搡在椅子上,这才笑道:“你是鞋帮子做了帽檐——高升了。小弟我来讨杯水酒,行不行?”
窦贤的妻子景慧走过来,皱纹细密的脸上满面生辉。窦贤指着郎占山对妻子道:
“典型的投机商,多势利。好吧,咱家也不是佛门净地,上酒!来来,广雄坐这边。”
景慧去了,不一会儿端来两杯茶水,分放在方桌两边,向分坐在方桌两侧的郎占山和甄广雄笑道:“先喝水,我去炒菜。”
甄广雄急忙站起来,道:“嫂子不要麻烦,占山是开玩笑。喝酒我们到饭店就是了。”
景慧笑道:“不要见外。他们这帮同学,哪回都是让我炒菜。就在家喝吧,外头冷。”
郎占山便向景慧摆摆手,道:“快去快去,别啰嗦,我都饿了。”
景慧笑笑去了。
窦贤笑道:“郎占山啊郎占山,你可真的是‘狼占山’了。你占山为王,这几年多顺,呼风来风,唤雨得雨。咱奋斗了半辈子,也不如你一年的收成。天生富贵,真是命啊!”
“那也不如当官好啊!”郎占山笑着说,“当支书多威风,前呼后拥,一呼百应,放个屁能震得地动山摇。老百姓恨不得舔你的脚指头哩!”
“罢罢罢!”窦贤道,“抬轿不知坐轿的苦。路天宝不也曾一呼百应?可现在呢,说他贪污了600万,成了过街老鼠。那能是真的?鬼才相信哩!咱这也当了支书,谁见过1分钱!当支书难啊,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屈死鬼!”
郎占山便斜着眼睛道:“甚意思!我指望你支持哩,你就说出这种话来!这是把我往外推吧?”
“岂敢岂敢,巴结你还来不及哩!”窦贤又把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多年不干正职,过去的一些老领导都疏远了。如今当了支书,需要上面扶持,想再去走动走动,叙叙旧情,拉扯拉扯。可你看路天宝给咱花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四处借款,朋友们光答应不拿钱。唉!咱这支书当的……”
郎占山笑道:“早说呀!幸亏我有准备。广雄——”
甄广雄便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在桌上,道:“占山知道你手头紧,特意让我带来了。要是不够,我们再拿。”
窦贤喜得双目如钩,道:“真是雪中送炭。还是老朋友,管用!”遂取来纸笔,问:
“多少,一万?”甄广雄点点头。窦贤便写了一张收据,递给甄广雄:“算我预收了,抵作煤矿利润。”
郎占山正色道:“你是干甚哩?信不过朋友?”
甄广雄未取收据,也道:“我们可没这么想。利润我们照交,不会欠村委一分。”
窦贤笑道:“能救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咱公事公办。”
郎占山也不客气,向他伸出手去:“那就还我。我不欠村委的,凭甚要预付。”
“就凭咱俩是同学。”窦贤道。
“真不讲理!”
他们说着,景慧托着盘子端上两道菜来,笑嘻嘻地说:“家常饭做惯了,不一定合口味。”转向窦贤,“拿酒啊!”
窦贤笑着正要去取,就听得院里有人喊:“窦支书在家吗?”窦贤急忙将收条摁进甄广雄衣袋,低声道:“先收起来,咱随后再说。”说完便笑着迎出门去,高声道:“哟,杨明啊!今儿吹的什么风,两位候选人都到了。来来来,屋里请,咱一块喝。”
(五十八)
选举分设六个投票站。
选举这天,刘超要求大家监督自己承包的选民,按照指定的姓名填写选票。
给沙宣宝的任务是,清早七时将在城里开餐馆的堂姐沙宣梅运回本村参选。虽然只是一人,只有一张选票,但事关重大,不能马虎。于是,最喜欢睡懒觉的沙宣宝,破例地起了大早,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准时将堂姐运回村。
选举即将开始,沙宣宝呆在家里,焦躁不安。给徐文宝打手机知其在家,沙宣宝便去了徐文宝家。
“杨明的‘人民煤矿人民办’,很得民心。广雄押在支部的10万块钱,没多少人当回事。”徐文宝一边抽烟,一边踱步,“唉!风水轮流转,只怕,咱们大势已去!”
沙宣宝把一口烟雾喷向空中,叹道:“人算不如天算啊!听天由命吧。”
正无可奈何,路天宝突然闯进来,腆着肚子,急匆匆地道:“广雄怕是弄不成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听不听?”
沙宣宝便问:“快说。甚时候了,还卖关子。”
“成宝刚是温和派,对煤矿不会有太大的威胁。你们和成宝刚妥协,让广雄的选民投宝刚的票。这样,就有力量跟杨明对抗。”路天宝握着两个拳头在胸前对撞,仿佛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沙宣宝与徐文宝四目相会,展开眉头笑了笑,徐文宝便掀开手机盖子,拨通刘超令他立刻过来。
不一会儿,刘超风风火火地来了。进门就道:“有甚要紧事,非让这个时候过来不可?”
路天宝便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说。刘超听了未置可否,答应与甄广雄商量一下再说,径自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刘超返了回来,说:“广雄不同意,他怕旁人骂他倒塘③哩。
不要改主意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上吧!”说完急忙去了。
路天宝失望地道:“你们啊,跟我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都说咱是一群精英,我看是一窝笨蛋!”
路天宝悻悻地去了。
徐文宝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刘超的声音,低低地说:“选举开始了,那厢的人投开票了。荣改凤拿着话筒骂咱哩,你听听。”听筒里喧闹声很大,其中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最为明显:“狗日的们瞎眼了,分不清好坏人。要夺回煤矿来,你狗日的们能不要红利?”
扣下听筒,徐文宝非常生气,说:“人家那厢的人敢说敢骂,抹一把脸,甚也不在乎;咱这厢,跟做了亏心事一样,悄悄的,没人敢搭茬儿。太软,咱太软!”
沙宣宝气得也只会抽烟、叹息。忽然,像想起什么来,问他:“你怎么不去投票?”
徐文宝道:“我这儿是重灾区,周围邻居,全是那厢的人。我办了一张委托证,让老婆代选。”
正说着,徐文宝的手机又响起来。徐文宝摁下绿键,听得路天宝问:“你们是怎么搞的?成宝刚是咱的人,怎么跟人家绞在一堆儿?”
徐文宝气恼地道:“那有什么办法!不行你把他拽过来。”挂断手机,怒气未息,道,“你问我,我问谁哩?要不是你不听人,哪会弄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甄广雄打来电话问:“老沙在不在你那儿?”
徐文宝答:“在。”
甄广雄说:“你问问老沙,他跟他姐怎么说的?20多里地把她接回来了,她投了杨明的票。咱是疯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徐文宝问沙宣宝怎么回事,沙宣宝也说不来:“我姐答应的事,我能知道怎么了?再说,我姐投谁的票,广雄能知道?”
徐文宝道:“消息应当是准确的,各方在写票室门口,都派人盯着。”他点上烟,踱了几圈。“完了,完了。这回弄砸了,全砸了。”
傍晚,村委门口张贴的大红纸上公布了选举结果。杨明得票986张,当选村长;甄广雄得票760张,名落孙山。成宝刚、韦小秋二人当选副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