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嘉曾干过一任村长,当初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却在附近的小卖部赊盐赊醋赊酱油,赊得债台高筑。见高嘉身板单薄,衣衫褴褛,沙妻打开箱子,翻出一件旧衣服递给他。随后又塞给他20元钱,说:“去买点吃的,不要抽那么多烟。”
高嘉微微点头,掐着烟嘴塞进青紫的双唇间,眼角滚下一行清泪。
沙宣宝也很心酸,但仍调侃道:“宁舍三间楼,不丢纸烟头。煤矿的活又脏又累,你——干得动吗?”
高嘉深锁眉头,狠狠地抽了几口,直到抽出一股焦煳味,海绵嘴里再也抽不出烟来,才翻着将灭的烟蒂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把它丢弃。这才抬起头,用哀怜的目光望着沙宣宝,说:“不能问问,让……看看门房、看看澡堂?一个月,能挣这个……百把块,够零花就……”见沙宣宝没有允诺,高嘉又接着说,“给我问问吧,你去说话,肯定管用。”
沙宣宝对他既同情,又可怜。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递给他一支,又给他点火。
一团浓浓的烟云刚刚飘起,刘超就带着景垣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刘超进门就嚷:
“行情这么好,煤价打着滚地往上翻,咱那利润,就不能动一动?”
沙宣宝笑笑,给他俩递烟。高嘉见沙宣宝要会客,知趣地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回头对沙宣宝说:“我的事,你可别忘了。”
沙宣宝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景垣红着圆脸笑道:“我觉得,咱一包八年,跟人家写了合同,利润是定死的。
怎么开口涨价?”
刘超吊着单皮眼,道:“咱包给他的时候,吨煤20块;现在呢,价格涨了四倍。
怎么就不能开口?股东们都看涨,偏你不开窍!”
景垣依然笑道:“你光看见涨了,就没看见跌。要是跌了价,咱的利润往不往下调?”
刘超瞪起眼睛骂他:“什么屌儿人,胳膊肘儿往外拐!真要是跌了价,承包人连自己都顾不住,能给你利润?做梦吧!”
景垣笑笑,红红的圆脸像熟透的苹果:“多弄点钱我还不愿意?可是,”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沙宣宝,“白纸黑字,咱能滚汤⑩?”
见刘超也把目光朝向自己,沙宣宝笑道:“真不好说。现在的煤价,是畸形的煤炭市场培养出来的怪胎。这种价格能维持多久,无法预测。如果不再回落,咱以‘情势变更’为由,适当地提出增长利润的要求,也是合理的。”
刘超瞟了景垣一眼,笑道:“看了没有?文人就是文人,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鬼点子就是多。‘情势变更’,多好的理由。”
沙妻在一旁插话道:“你出点子,他找理由,到最后反说是他的‘鬼点子’。
把他卖了,他还得帮你数钱哩。”
刘超便狡黠地笑笑,道:“像老沙这样的人精,要能卖了,比干煤矿还赚钱。只是,这么好的事,哪轮得上我,最亲的人才最有机会。”
(四十六)
沙宣宝跟着刘超和景垣,往徐文宝家去。
村街泥泞不堪。污泥粘在鞋底上,那鞋底就显得格外的厚、格外的沉。景垣的布鞋提不动这么沉的底,走几步便脱了鞋跟。兜起鞋刚走几步,又脱下来。景垣骂道:“真讨厌!就只会粘我?”刘超笑他:“黏糊糊的东西就喜欢黏糊糊的人,不粘你粘谁?”景垣只好捡根木棍,把脚侧立在路边的石头上刮鞋底。
刮净鞋底,景垣跳跃着跟上刘超问:“四组增加占地费的事,你给他说好了?”
刘超跳跃着避开脚下的泥水,笑道:“咱自己的鞋还兜不住哩,操那闲心干甚哩!”
沙宣宝跟着刘超,问:“听说常随风把水道疏通了,是真的吧?”
刘超说:“常随风胃口不大,俩小钱就摆平了。今儿崔峰又去找广雄,说地里裂了一条缝。”
沙宣宝的鞋帮也粘了泥,皱皱眉头,问:“哪个崔峰?”
“我后院。”景垣补充道,“还没犁壕宽,扒几锄就苫严了,值得住!”
刘超睨他一眼,咧嘴笑道:“你那圪脑,差远了。你知道崔峰要多少?1万!”
景垣瘪瘪嘴:“也不怕闪了舌头!”
说话间,到了徐文宝家。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股东,屋内乌烟瘴气。李强举着香烟,像教授举着粉笔站在讲台,高声道:“村民们反响强烈,都要求增加利润、增供煤炭。今儿早晨,阮顺昌在高音喇叭上通知幼儿接种育苗,杨明闯进播音室,抢过话筒来就喊:‘村民同志们,村委今年要是再不给咱增供煤炭,咱就去上头告路天宝!’早饭前,路天宝向甄广雄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增加利润和煤炭,就要带支、村委干部上去锁绞车。”
徐文宝轻摇芭蕉扇,说:“村民们街头谈煤矿,地边谈煤矿,酒场、饭市还是谈煤矿。荣改凤的儿子看上了马大嘴的闺女,托人说了好几回,都没答应。媒人问马大嘴要甚条件,大嘴说:‘要嫁就嫁煤老板,行长见了也点头!’”
大家哄然一笑,喜煤市红火,叹世风日下。
景垣满面通红,问:“咱的事,该怎么办?”
徐文宝说:“在这个时候,咱不提要求不对,提要求也不对。”
刘超道:“煤矿日进斗金,热得烫手。给咱增加几万块,对人家来说,不过是老牛身上拔一毛。我给人家打工,寄人篱下,真是不便说。”
听得院内有脚步声,隔着夏帘就见桂家旺带着甄广雄来了。大家顿时悄无声息。
甄广雄进来自找座位,坐定后说:“有甚说吧,不要避讳。整天屌事一大堆,真圪操人②!”
大家相互望望,目光聚到徐文宝身上。徐文宝笑笑说:“没甚事。都说你太辛苦,叫你过来喷⑥一会儿,放松放松。这几天生意还行?”
甄广雄不耐烦地说:“有甚直说,绕那么远弄甚哩!老桂专程把我押来,我放松得了?”
桂家旺便红了脸,道:“你现在是财神爷,我请都怕请不来,哪敢押你。”
李强笑道:“还是直说吧:股东们看见今年行情好,想增加利润。”
甄广雄扫了大家一眼,说:“我早猜到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你们听说路天宝准备锁绞车了没有?煤炭行情都能看得到,草帽底下按不住。可是,外人不知道吧,股东们不知道?咱那直井有多大的提升能力?一年能提9万吨?
达产才能达效。我现在是井下有货提不上来。煤在井下能值多少钱?大家看我上报的数字是9万吨,可我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报不行。不报9万吨,上头就要关闭。据说,下一步就要关闭15万吨以下的矿井。咱们的生存已经面临危机了。我们现在正想着投资斜井,提升产量,延长生存期。弟兄们都投资过立井,都能测算投资斜井得多少钱。这笔钱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可我也没有打算跟弟兄们要。
我知道弟兄们都把口袋掏空了。不过,在投资前,我也正想跟弟兄们要句痛快话:
扩大规模还让不让我干?要是让我干,达产后我一定给弟兄们增加利润;不让我干,我就此收手,立马走人。省得到处挤对。”
股东们听后,面面相觑。好半天,景垣才问:“照你这么说,增加利润,没想?”
甄广雄点点头:“能保持利润不变,不再掏钱都是好样的。”
刘超轻轻地捅了捅李强,给他使了个眼色。李强便梗着脖子说:“你给村委有钱,给吴仁有钱,给常随风有钱,就是给股东没钱?”
甄广雄讪笑道:“我给他们也没钱。可是我不给,煤矿马上就得停。股东不一样,股东和我都是患难兄弟,我这点难处,我想都能理解。如果大家非逼我加钱不可,行,我就把营业上的款,吃光分净。那样,斜井就再也没钱投资了。咱只能走到哪步算哪步,活到哪天算哪天。”
股东们哑然。半晌,徐文宝笑笑说:“都想着现在的生意好,加点利润,问题不大。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老沙,你的意见呢?”
沙宣宝讪然一笑,道:“我能有甚意见,大家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看来,咱们目前只有两种选择:杀鸡取卵,还是养鸡生蛋。很明显,取前者对我们以及全体村民的前途不利。”
李强猛抽一口烟,吐出一条长长的烟带,道:“咱又和老百姓撞车了。真他妈倒霉!”
刘超侧目道:“都在一条道儿上跑,能不撞车?只是,咱得掂量哪头轻,哪头重。”
沙宣宝道:“应该从长计议,不要与民争利。”
徐文宝也道:“还是让他尽快跟村委协商,集中财力,延伸斜井,进504#煤田吧。”
景垣笑道:“咱就吃点亏,不图这回图下回。”
大家点头称是。
刘超立刻瞪起眼睛,把长长的烟蒂愤然撂在地上,道:“妇人之见!你们把自己当谁了,雷锋?”说完气咻咻地往外走,跨出门槛还嘟囔道,“一干七成儿?!”
甄广雄起身也要走,沙宣宝拉住他,赔着笑脸道:“帮我个忙,给高嘉找个事,让他给你打工吧?”
甄广雄瞟他一眼,不屑地说:“你姐嫁给他了吧,你也嫁给他了?我那儿最不缺的,就是主任。能补人的岗位,只有装卸队。”
(四十七)
金秋时节,甄广雄与村委签订了《补充合同》:过断层所需全部投资由经营方负担,合同期延长一年;前四年每年缴村委利润15万元、后三年每年缴20万元,占地补偿费由经营方另付;供村民生活用煤增至每年每人1吨。
消息一出,街头议论纷然。荣改凤翘着柳叶眉,一边嗑瓜子,一边向十多位晒着太阳、慵懒地倚着墙壁的人炫耀:“狗日的们总算老实了。要不是老马派杨明上了高音喇叭,增加煤炭?做梦吧!”
常随风噙着长长的蒿木烟杆,噗地一下把烟球吹得老远,说:“现在不光给村民增加了煤炭,还给村委增加了利润。那合同是天宝跟广雄订的,能成了杨明的功劳?”
荣改凤立刻杏目带嗔,道:“你知道个球!天宝和广雄那是一洞子鬼,好好的,能让你沾光?”
黄生脱下胶鞋,从里面抠出几块污黑的泥巴,把鞋底甩在石头上磕了磕,又把两鞋的鞋帮子合起来拍了拍,在飞扬的灰尘中把两只黑瘦的脚掌套进去,脚跟留在外头,道:“是杨明的功劳。大嗓子一吼,谁不害怕?没有杨明,就没有‘补充合同’。”
许多人便点头说:“杨明是直性子,最能打抱不平。”
“成不了旁人。”
“可惜,他不是党员。”
荣改凤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瓜子,拣了一粒籽实饱满的塞入口中,轻叩门齿,脱掉籽衣,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党员管球用?老马看不上,都是骡子的屌。”
常随风把飘在唇边的云全部吞下去,道:“只怕老马也是有心无力,不中用了。”
黄生也说:“好汉不提当年,老马已经卧槽了。”
荣改凤狠狠地剜他一眼说:“小光棍,你懂个球!老马咳嗽一声,王庄村得地震两天。想让你当,也是老马一句话。”
“吹牛!”黄生梗着脖子不服。“我连家长都当不上,能当村长?”
“要让你当上呢?”
“我在你腿旮旯儿拱三遭。”
“呸!”荣改凤把一口瓜子泥唾在黄生脸上,“小光棍,老娘的腿旮旯儿能让你钻?”
黄生抹了脸,笑笑,低声道:“我那东西,跟老马长的不一样?”
(四十八)
路天宝家,沙宣宝倚桌坐在斗椅上,丁露端杯茶水递给他。
路天宝隔着鲜红的方桌坐在另一侧,把一叠材料推给沙宣宝,说:“政府又下了文件:乡村煤矿进行现代企业制度改革,年底完成改制任务。”
沙宣宝大致翻阅一遍,笑笑说:“咱本来就是股份制,还有甚改制任务。”
丁露又给路天宝一杯茶。路天宝吹开茶末,啜了一小口,放下杯子说:“村委连股东都不是,咱能叫‘股份制’?百姓利益大如天,撇开村委谈股份,那是欺世灭祖。过去一直是股东优先,你们先和承包人订合同,然后村委再撵脚后跟。
这不行。从现在起,必须改过来。应当明确:村委是父亲,股东是儿子;子不压父,臣不压君。”
“盛气凌人!”沙宣宝把那堆材料又推过去。“股东们管投资,你们管当爹,太霸道了吧?”
路天宝笑笑,拉开方桌后的条柜抽屉,掏出一盒丝绸之路香烟来,撕开封口纸扔给沙宣宝。“可能比喻不恰当。但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改过来,掉个个儿。别的煤矿改制,可能是换换包装,走走形式。咱不行,咱一定要实实在在地搞,认认真真地弄。”路天宝还把那堆材料推给沙宣宝,“你参照前面两份合同的内容,从字面上理顺关系。村委是采矿权人,要理直气壮地当甲方。”
沙宣宝手里夹着烟,如梦初醒:“噢,给我一支烟,就是让我干这事?”
路天宝道:“是啊,好事哪能轮得上你。要不然,我还得花钱雇律师呢。”
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沙宣宝整理了一个小时,连思路都没有。
路天宝说:“什么高材生,把两份合同糅在一起都不会。”
沙宣宝笑道:“你只是想当然。新合同必须解决三个问题:第一,出资方式和比例。村委是合同主体,无论作为联营方,或者作为股东,均需以货币、实物或土地使用权出资。而事实上,村委就是在办理《采矿许可证》时花了6万块钱,这就是出资吗?资源能否算作出资呢?煤矿占用土地,直接付给农户占地补偿费,股东不要求、村委也绝不会承担此笔费用,村委以甚出资?如果这些就是出资,如何估值?占多大出资比例?第二,盈亏分成。无论是联营还是股份制,合同主体均需共享盈利,共担风险。但前两份合同约定,村委的收益是固定不变的,并且不承担煤矿经营的任何风险,属保底条款,这在联营或者股份制经营的合同中如何表述?第三、经营管理模式。各方在经营管理方面如何进行权力分配?对财务如何实施监督?”
路天宝想了想说:“你呀,就喜欢钻牛角尖。都年过不惑了,还是一股书呆子气!只怕老了也长不大!——法律问题我不懂,你看着办。”
沙宣宝只好点上烟,再仔细琢磨。一个小时以后,草稿出来了。他将草稿交给路天宝,路天宝摁着说:“我不看,先说说你的思路。”
沙宣宝又点上烟,说:“股份制必须将村委列为股东,并且必须确定股份。为回避矛盾,我把合同名称定为《王庄煤矿联营合同》,以联营形式将原来两份合同的内容揉在了一起。为了刻意加大村委的投资比例,我把由股东投资办理的煤矿占地,和国营煤矿投资的两孔斜井,以及纸厂旧厂房,作为村委出资写在了合同内。
原两份合同约定由村委享受的权利,一字不落地抄过来;原定由村委承担的义务,写给联营煤矿承担。”
路天宝翻起草稿,粗略地看了看,高兴地说:“这不就对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然后提高嗓门,“丁露,炒俩菜,我跟他来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