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家旺的眼泪没有阻止进程,合同一订八年,不容商榷。这在甄广雄预取那25万元现金时就已商定。好在那时没有约定合同主体,沙宣宝力主遵循惯例,对内不对外。于是,李强、刘超和景垣三人代表股东,与甄广雄签订了承包合同。
甄广雄又持股东合同,跟路天宝代表的村委签订了八年承包合同:每年缴村委利润及占地补偿费85000元、文艺演出费10000元,向每位村民无偿提供混煤半吨。会计阮顺昌在合同书上盖了村委印鉴。
煤市依旧疲软:大炭45元/吨、粗煤20元/吨。各大国营煤矿,积煤如山。
甄广雄接手煤矿,又临政府再次整顿:无证矿和证照齐全但年产不达3万吨的小煤窑,一律强行关闭。王庄煤矿虽然年产不达3万吨,但批文设计能力年产9万吨,躲过一劫。
关闭了小煤窑,煤炭市场供大于求的状况得以缓解,煤价略有回升。末煤22元/吨,炭块55元/吨。
价格回升刺激了生产积极性,各地矿主抓生产、求效益,却忽略了生产安全,透水、坍塌、瓦斯等矿难屡屡发生,一些私营矿主发生矿难后,无力支付巨额赔偿金,弃矿出逃,将沉重的包袱扔给了政府。在血淋淋的教训面前,政府又下决心,对乡(镇)村煤矿实施停产整顿。
煤矿复产无期,而且既要支付大量的建设性投资,还得不到任何收益。甄广雄叫苦不迭:“政府不说理,光让投资不让生产。弟兄们,救救我吧,我快憋疯了!
谁能给我弄上贷款,哪怕是高利贷,我天天给他磕响头。”
股东们爱莫能助,既同情,又庆幸:如果煤矿没有包出去,到处借款的不止是甄广雄。
这一年中的多半年,乡村煤矿都是在停产整顿中度过的。
世界真的很奇妙,很多事让人想不到。2001年的煤矿大停产,给市场造成了煤荒。煤炭供求关系发生逆转,煤炭由买方市场迅即转为卖方市场,煤价急剧攀升。
2001年冬,块炭暴涨至400多元/吨、粗煤升至70元/吨。甄广雄、张再亮和郎占山因祸得福,喜出望外。
股东瞠目。
当2002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斜井与直井沟通了。沉寂了数十年的斜井终于飘起笑声。只可惜,那条美丽的金鱼精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成了传说中的神话。
春节到来之前,煤矿整顿验收过关。张再亮组织工人,拼命生产。郎占山把着窗口卖煤炭,点钱累得指头疼。
这一个月他们挣了多少钱,股东们谁也不知。只看到甄广雄打开密码箱,成捆付款时的那份潇洒,和他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的笑容。
沙宣宝收到了预付的红利13158元,他用这份沉甸甸的钞票,扫去了母亲心头的阴霾。
兴隆饭店,甄广雄、张再亮邀请部分股东及支村委干部共进晚餐。
一个包间两桌人。当满桌酒菜成为残盘时,张再亮容光焕发,站起来敬了大家一杯酒,笑着说:“政府‘关小、并中、建大’的政策,又升了一级,年产不足9万吨的煤矿列为关闭对象,咱的煤矿也面临生存危机。为了保住村民的‘菜篮子’,我们初步设想:延伸斜井,开发504#井田,扩大生产规模,增加村委利润,增供群众煤炭。这种设想,符合咱们的共同利益。今天我借这个机会,向支、村委领导和股东们提出来,请大家考虑。——来来,吃菜,吃菜!”
路天宝放下筷子,说:“增加利润,增供煤炭,肯定是件利村利民的好事。但要开发504#井田——”他用征询的目光往村干部的脸上扫了一遍,见没有反应,说,“饭桌不谈公事。随后支、村两委再研究。”
村长关长柱还未说话,窦贤就笑眯眯地说:“本来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可是提到扩大生产规模,利村利民,我就由不得要说几句。”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当股东那会儿,合同签订期限最长是三年。现在呢,你们既不请示支书,也不请示村长,支、村两委都不放在眼里,合同一订8年。资源是集体的,不是股东的,谁给了股东这么大的权力?”
两桌食客立刻停杯驻筷,目瞪口呆。
“还有,”窦贤继续说,“合同约定:‘期满后,煤矿的财产仍属股东所有’。股东一包8年,加前头4年就是12年。哪有12年合同期满,股东再留财产的道理?
煤矿的一切财产,必须归公。”
(四十三)
炭价是煤价的3倍。
精明的经销商不仅将块炭分为大炭、中炭、小炭,而且从粗煤中再次筛选,分离出了煤芽、煤豆和沫煤。
煤炭市场迎来了春天,国营煤矿起死回生。山城火车站煤场的煤山,被铁路专列运得干干净净,连自燃后的煤灰也鱼目混珠,换成了钞票。矿业兴盛带动了其他行业发展:煤炭储存、煤炭筛选、煤炭运输、矿山配件、饭店、酒吧、桑拿、舞厅,比比皆是,而且生意兴隆。
但山村没有太大的起色,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火辣辣的太阳挂在房顶上,晒得街头直冒烟。房荫下,常随风蹲在护墙石上,裸着上身,摇着芭蕉扇,露着那口黄牙跟大伙说:“都说杨明卖肉挣钱,我看,他还不如股东。”
黄生吐出一口青烟,把那蒿杆烟袋往屁股下的石头上一磕,滚出一个烟球。
又就着墙壁,蹭了蹭脊梁,把米黄色的衬衣后背上的碱圈蹭得一片模糊。蹭完惬意地道:“不一定。你问吴仁,挣了多少?”
常随风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瞟了黄生一眼道:“他哪是股东?早退了。你那是老皇历。”又转脸问吴仁,“看见人家赚钱,你不后悔?”
吴仁坐在石阶上,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早知道行情这么好,打死我也不退!”
常随风收住扇子,轻敛双眉,问:“当时,应该能看出点门道。是不是谁给你们下了套儿?”
吴仁从耳孔里抽出火柴,对着火柴头吹了吹,说:“谁知道呢,听说刘超找了宝刚和小秋以后,他俩就极力主张退出。我跟窦秀才都想吃掉五组,可是,唉!……”
仿佛不堪回首,吴仁无奈地摇摇头。
常随风又关切地问:“你就没有联络两个人,去煤矿找找?”
吴仁侧过头,用小拇指抠了抠耳孔,然后弹弹小指甲,道:“去联络成宝刚,成宝刚说:‘那个时候看不到今儿,只怨咱笨。找人家有甚用!’去联络小秋,小秋说:
‘人没前后眼,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退出来的,都是老实人,没用。只有窦秀才不服,说,等着机会再说。”
黄生侧过脸来问:“那就——算了?”
吴仁拍拍落在身上的耳屎,道:“我去找过广雄,跟他说想再入进去。可人家说:‘迟了。’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正说着,就见刘超穿着黑褂子,敞着前胸从远处走来。到了跟前,笑着给吴仁招手。吴仁会意地一笑,跟着刘超去了。常随风见状,也悄悄地尾随而去。转过一个弯,刘超与吴仁找了个树荫停下。刘超递给吴仁一支烟,低声道:“二井股东王自高把煤矿的电闸拉了。”
“他怎么能拉煤矿的电闸?”吴仁点着烟,一脸疑惑。
刘超道:“他说煤矿盗挖了二组的资源。”
吴仁道:“资源是国家的,能是他的?这点小事,难得住你?”
刘超道:“广雄和再亮可不敢那么想。这事要我处理,保证王自高沾不了光。
可现在我是谁?是一个绞车工。广雄让干甚,咱就得乖乖地干。不听话就走人。”
他气得两眼冒火,蒜头鼻子能蹦起来。环顾左右,见没人在意,又道,“他看不起老子,老子就不能让他安生。”
正说着,常随风过来,笑笑说:“刘老板,你早就答应给咱找个事,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啊?”
刘超塞给他一支烟,凄然一笑道:“凤凰落架不如鸡。现在换了‘朝廷’,我是个打工的。想挣钱啊,得自己动脑筋!”
常随风点着烟,笑道:“你是能人,打工也不会出死力气。老哥我没钱花,想请你教教,怎么动脑筋挣钱?”
刘超便笑笑,低声道:“我这不才跟老吴说,王自高把煤矿的电停了。为摆平王自高,三个东家悄悄地塞给王自高两万块,堵了他的嘴。”
“两万块!”常随风惊得尖叫起来。
刘超便黑了脸,道:“甚毛病,咋咋呼呼的!”
常随风吐了吐舌头,两眼放着光芒,压低声音道:“哟,真舍得。两万块,两万块啊!”
吴仁问刘超:“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刘超笑笑,道:“你要对赚钱没兴趣,就说这些。”
吴仁不知所云,敛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问:“甚意思?我跟钱有仇?”
刘超依然笑笑,道:“现在不是没钱赚,是看有没有办法,会不会赚。”
常随风听得心花怒放,靠近刘超给他搧着风,笑道:“刘矿长给咱支两招,有财大家发。反正赚的不是你的钱。”
刘超便悄悄地问常随风:“你家的院墙还结实?”
常随风愣了神,想了半晌不明白,点头道:“还行。”又觉得回答欠妥,便问,“说结实点好呢,还是不结实好?”
刘超照常随风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道:“排水沟紧挨你的院墙,煤矿天天排水,不碍事吧?”
常随风乐得脸上开花,大黄牙咧在唇外,连连点头:“呵呵,我真笨!”
吴仁也回过神来,笑问:“我家离水沟那么远,扯不上啊!”
刘超乜斜着眼笑道:“还当过矿长呢,什么圪脑,我看是榆木疙瘩。”
(四十四)
刘超在热腾腾的绞车房汗流浃背开着绞车,一名顶着矿灯的后生跑来:“张老板叫你。”
刘超盯着窗外井架上徐徐上升的煤罐,没有理睬。
“哎,叫你去哩!”后生大声说。
刘超厌烦地道:“你瞎了?”
后生不满地盯他一眼,去了。
过了一会儿,景垣来了,圆脸红扑扑的,笑道:“侍候人真难。叫咱朝东不敢朝西,叫咱打狗不敢撵鸡。维修工干得好好的,立马又叫来开绞车。——哟,小屋子,真热!
你又长什么本事了?”
刘超顺手抓过身边的毛巾抹了一把汗,道:“有甚本事!天生丫鬟的命,到哪儿都得侍候人!”他起身离开座椅,把毛巾搭在椅背上,道:“不想用就扔了它。
落罐稳点。”
景垣坐在他腾出的椅子上,笑笑:“信号没变吧?”
刘超道:“没变。”说完去了。
太阳很毒。田野上吹来的全是热风。室外少了一点闷热,但多了一分灼感。
办公室,白亮的墙壁上订满了制度,桌椅门窗焕然一新。张再亮、甄广雄、郎占山与吴仁辩得面红耳赤。
甄广雄道:“我们已经给村委缴了占地补偿费,再给你们另付,你们不得双份了?”
吴仁瞪着突出的大眼睛,道:“谁稀罕!我们不想得利,也不想受害。你封了四组井口,我屁也不敢放!”
郎占山道:“说得轻松,单井独头巷,怎么用风?”
吴仁瞪着牛眼道:“那是我管的事?不能得利的是大家,受害的是一家。”
张再亮笑着递给吴仁一支烟,吴仁不要,却从自己口袋摸出烟来,抽出一支,塞进嘴里点燃。张再亮笑笑说:“烟酒不分家,抽谁的不一样?”
吴仁轻蔑地笑笑:“沾不起你那光!——答复不答复?要不答复,四组老百姓就要平场犁地。不要误了回茬豆子。”
张再亮笑着说:“都是一个村的,何必弄得这么僵!”
吴仁又瞪起牛眼,道:“谁跟你一个村!广雄忘了伤疤,我可没忘!三天以内不见信儿,四组老百姓就不等了!”说完便往外走,迎面碰上刘超。刘超笑问:“老吴,有事?怎么我进来你就走,跟我有意见?”
吴仁淡然一笑,道:“跟你有甚意见!没事。”拍拍刘超的肩头,继续往外走。
“工作要紧,不打扰了。”
目送吴仁离去,刘超问张再亮:“嫌我没开好绞车,还是打发我回家?”
张再亮笑道:“弟兄们处得不错,想让你歇会儿。——你说四组这事,怎么处理?”
“四组?”刘超敛起双眉,一脸茫然。“四组有甚事?”
张再亮便将吴仁的要求向刘超说了一遍。刘超笑道:“关起门来说,老百姓真憨厚。矿区周围那庄稼,跟木炭一样。村民们去地里趟一遍,白衣裳立马成了黑衣裳,拿‘汰渍’都洗不净。只怕是——”他拖长声调,笑一笑。“给四组补了钱,其他各组都来闹。到那个时候,你就堵也堵不住了。”
张再亮扔给刘超一支烟,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听说过去你处理过好多事,很有手段。这回你再代表煤矿……”
“那哪能行!”刘超歪着脖子,“过去我是矿长,现在我是工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完起身就走。
甄广雄一把揪住他道:“毛病不少!烂屄个小煤窑,分什么矿长工人,还不一球样!老张用你,是眼里头有你。你要想当工人,明儿下井!”
刘超退回来道:“下井就下井,井下不是人干的?谁怕谁哩!”
张再亮和颜悦色地说:“搞企业跟演戏一样,有唱黑脸的,有唱红脸的,也得有打小旗的。你扮个花脸,先去给咱摸摸底。”
刘超道:“广雄和占山不都闲着吗?都是本村人,谁的底子不清?老板出马,一个顶仨。我出面,那不是干嚼舌头?谁会当真。”
甄广雄愤恨地道:“这些屌人,我看着就头疼。”
郎占山苦着脸,笑道:“我告过煤矿的状,这会儿说不得嘴。还是你去方便。”
正说着,进来一位老汉,满脸煤污,向张再亮道:“随风堵了排水沟,水溢到路上,拉煤车陷到里头出不来了。”
(四十五)
一夜清风,一夜细雨,天气分外凉爽。
清早睡到九点,抹了一把脸,吃过早餐,沙宣宝拾起久违的口琴。承包前没明没夜地干不完的活儿,承包后突然没事了。沙宣宝这才发现,星期天原来是这样的悠闲自在。他正独自享受《军港之夜》带来的恬静,表姐夫高嘉踅进来,方脸瘦黑,双目深陷,掏出一支《丝绸之路》香烟递给他,说:“给我找点活儿吧,这个,从煤矿。”
沙宣宝撂下口琴,请他坐下,给他点着烟,又给自己点上,面有难色:“现在不是我说了算的时候。50多岁的人了,你何必找那份罪受!”
高嘉顿时泪水盈眶,抖着肩胛颤巍巍地说:“我……我没有办法。你姐身体不好,她那个心脏病又犯了。我不去挣点钱,她这个连……连药都吃不起。我不能看着他……”高嘉哽咽着说不下去,狠劲地抽烟。但那烟熄了火,他只抽了两口空气。
沙宣宝又给他点上火,他狠抽了两口,激动地说:“两个孩子,因为分家,还在闹别扭。大长一年,一分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