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颇具才干的小人
夏侯玄既被桎梏,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拷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
这段叙事,主角是夏侯玄。夏侯家从曹操那代起,就同曹家世为婚姻,关系非同小可,一向被曹家视为“亲旧肺腑”。到了司马家势力膨胀到足以与曹家争夺政权的时候,夏侯家自然成了司马家的对头。气量、风度、学问都为人欣羡的夏侯玄,即便不卷入一场失败的政变,也难逃最终悲惨的结局。这一点,夏侯玄十分清楚。司马懿把持国政时,曹家的权势已经陵替,但还没有最后撕破脸皮,就像曹操在世时始终不曾取汉家天下一样。待到司马懿去世,有人为夏侯玄庆幸,以为可以从此无忧。而夏侯玄看得明白,说:司马懿还能以通家年少待我,司马师、司马昭弟兄恐怕就容不得我了。果然,不久,夏侯玄便锒铛入狱,刑讯逼供,并无一言。因为早已看透,所以在监时不曾摇尾乞怜;临斩东市,也能“颜色不异”,举动自若。不苟活、不投靠、不看风使舵——临难不苟免,因此《世说新语》把他写入“方正”门。
政治斗争的你死我活,并不稀罕。卷入争斗的各方,只要不是投机的混混儿,都会有成王败寇的准备。夏侯玄的“颜色不异”,嵇康的临刑索琴,都不失应对从容的态度。但这些在这段故事里并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最吸引人的,倒是那位钟会。这位贵公子的表演,展示了一个颇具才干但品格低下的小人那种攀附、嫉恨、刻毒、卑劣的复杂的人性,足堪玩味。
舞台上的小人,常常是三花脸的角色,都是些脓包儿,不学无术,逢主之恶。
其实,现实生活中,许多小人颇具才干。
唯其有才,所以能够得到主子的赏识,助纣为虐也闹得别出心裁,不像那些愚蠢的奴才,只知借着主子的锋头为非作歹。
钟会是钟繇的儿子,兄弟两人——钟毓、钟会——从小都机灵得出名。《世说新语》里有他们两则故事:一则说他俩小时一起偷药酒喝,被父亲钟繇佯睡看见。钟毓偷了酒先拜后喝,钟会不拜就喝。于是钟繇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钟毓回答说,酒是用来完成礼仪的,所以要拜;钟会回答说,偷已经不成礼了,还拜什么。各有各的一套饰非说辞,但钟会的更近无赖。这适足体现二人的心性:钟毓或为伪君子,钟会则是真小人。另一则说他俩十来岁的时候奉命去见魏文帝曹丕。钟毓脸上有汗,曹丕问他何以有汗。他回答说:“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又问钟会为什么没有汗,钟会答道:“战战栗栗,汗不敢出。”以钟氏兄弟的鬼精灵,见了皇帝未必会吓成那副模样,但他们似乎从小就知道在皇上面前一定要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才能够讨取欢心。这个故事未必可信,因为曹丕死时,钟会才两岁,不会有机会同他的哥哥合串这样一台戏,但故事得以流传,总代表了人们对钟氏兄弟的观感。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是陈韪说孔融的话,为此曾遭到孔融当众的奚落。如果有谁对钟氏兄弟也持这样的观感,他得到的回报恐怕就远非奚落所能了结的了。
钟毓、钟会的父亲钟繇,在曹魏政权中是高官,蒙恩不浅。钟氏兄弟年纪轻轻也都很受信用。但同皇亲国戚如夏侯玄、嵇康等总还有相当距离。夏侯玄的妈妈是大将军曹爽的姑妈,他自己又是早期玄学的领袖人物,身份地位,使他并未在意钟会,觉得钟会还小,不与相交;嵇康是曹家的女婿,也没有把钟会放在眼里,特别是当他投靠司马家族以后,更是不愿理睬,几次让钟会感到明显的冷落。一次,钟会想把自己的“论文”送请嵇康指教,到了嵇康门前竟然不敢进去,怕讨没趣。最后只是把文章丢进院里,自己就赶快跑开了。一个内心骄傲而又报复心极强的人,这种境遇是会使他铭心刻骨、永世记恨的。另一次,是钟会在司马氏卵翼下已经羽毛渐丰而曹魏势力却大为跌落的时候。嵇康同向秀在柳荫下锻铁,钟会带着一帮从人前来拜望,嵇康竟对他不理不睬,直到他要离去,才不冷不热地问道: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懊恼的钟会自然也不假颜色,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无论夏侯玄还是嵇康,恐怕当时都不曾想到,得罪了这位小人将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聪明的小人,是很会看风转舵的。忠诚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文。他们不会傻傻呵呵地为一家一姓卖命,而是在不同利益集团的争夺中寻求自己最大的利益。谁能给他们最大的满足,谁就是他们的主子。钟毓曾失意于大将军曹爽,钟会也得不到曹氏集团中人的赏识。揣摩着曹魏和司马家族势力的消长,他们把赌注押在了司马家族一方。尤其是钟会,凭借着他的聪明和才干,先是为大将军司马师出谋划策,司马师死后又追随大将军司马昭,充当“记室”。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首长的大秘书,参与机要,出谋划策,很得司马家的信任,被目为当世之张良,官位不断升迁,权势愈来愈大。这种以投靠获取权势的例证历代都有,但在三十年前那场所谓的“大革命”中,表演得更加赤裸也更加厚颜无耻。
小人一旦得势,便开始了他的报复。
夏侯玄被捕入狱,是在司马师当政的时候,钟毓正任廷尉,专司审理重大案件。他的责任是要坐实夏侯玄的“罪行”,为主子制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去夏侯玄。于是一本幼时性格,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他亲自审理,要夏侯玄交代罪行。夏侯玄自知不免,便道:你要我承认什么?你是耍笔杆的,要写,你就代劳罢。钟毓果然根据治罪的需要连夜写了一篇夏侯玄的供词。写毕,流着眼泪拿给夏侯玄过目,然后就报了上去。眼泪是流给夏侯玄看的,供词则是写给司马师看的。在供词中他一丝也不曾为夏侯玄开脱:“迫胁至尊,擅诛冢宰,大逆无道,请论如法”。凭着这些罪状,夷了夏侯玄三族。钟会没有钟毓那些猫哭老鼠的表演。他的报复别具机心,是想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胜利。他来看望夏侯玄,摆出一副俯就的架势同夏侯玄套近乎。按钟会的心理,当初你是文章魁首,学者班头,又是皇亲国戚,还有大将军曹爽的靠山,不把我看在眼里。现在曹爽死了,曹氏衰了,你自己也沦为阶下囚,命运掌握在我们兄弟手里,怕你不来巴结!他希望看到夏侯玄摇尾乞怜的模样,就像猫喜欢玩弄爪牙下的老鼠。可惜,他不曾得到这样的快感。夏侯玄自知在这场权力争夺中已无再战的指望,倒也视死如归。刑讯拷掠,并无一言。如果当初对钟会的冷落还只是因为觉得他太过年少、不在同一水准,那么现在面对对立政治集团的鹰爪,便更多了一份鄙夷与厌恶。他对故作亲昵的钟会峻拒道:“钟君,你这么逼我干什么!
我虽然已是你们任意拷掠的罪犯,你的要求我也无法答应!”这样的果决、不妥协,是钟会不曾料到的。小人的心态,使他更加敌视这些不肯屈服的政治上的对手。
夏侯玄就诛后,嵇康也遭陷下狱。这时的钟会不再惺惺作态。庭论时,他把嵇康比作被孔子诛杀的少正卯,说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促成了嵇康的死亡。
大凡小人,尤其是能干的小人,贪恋权势,总是没有餍足的时候。在外敌未除时,他们帮着主子害人;在外敌已除时,为了揽权,为了争宠,便开展窝里斗,以除去升迁道路上的竞争者。
在反司马氏的曹魏势力被逐一诛杀后,司马氏也像当初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钟会这位能干的小人,在征讨蜀国的战争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但是,同他一道攻打蜀国的,还有战功比他更大的邓艾。于是,钟会利用司马昭对邓艾的猜疑,向司马昭打小报告诬陷邓艾。没有防备之心的邓艾,因此陷入了牢笼,送掉了性命。
这时,钟会真是得意忘形。野心的膨胀,使他已不甘心屈为人臣,梦想南面而王。只是他忘掉了,当他强化了司马昭对邓艾的猜疑时,也强化了司马昭对同样手握重兵的钟会的疑心。狡兔死,走狗烹。
蜀国既平,司马昭也就对这个颇有才干的小人下手了。钟会最后的挣扎,是想据蜀自立。可惜,他没能如愿就被乱兵格杀了。死年四十岁。
陈寿《三国志》评论邓艾道:“邓艾矫然强壮,立功立事,然闯闇于防患,咎败旋至”;评论钟会则曰:“钟会精练策数”而“心大志迂,不虑祸难,变如发机,宗族涂地,岂不谬惑耶”!说得大致是不错的。
小人的可怕,在于他为达到个人的目的可以不顾道义、不择手段。以此,正派人很难斗得过他们。小人的可怕,还在于他们往往得到最高统治者的信用,因为他们善于揣摩,无论剪除公开的政敌还是消除隐蔽的私敌,他都会以最高统治者的利益作为旗帜,从而赢得优势。但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自以为高明的小人遇到比他还要高明的小人或权势更大的小人,也会败下阵来,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吧。还在钟会参与平蜀之役前,他的哥哥钟毓就偷偷地给司马昭送了一封密信,说钟会“挟术难保,不可专任”。这封密信最后保全了钟毓的几个儿子和他死后的地位,但也正是这封信让司马昭对钟会有了猜忌和防范,不动声色地利用了钟会,然后不动声色地除去了钟会。这样的哥哥,这样的主子,大概连钟会这样的小人也始料不及。
小人代代都有,颇具才干的小人也代代都有。正直的人虽然知道要防范,但始终未能揣度出他们的心思。因为他们的花样太多,机变太繁,正派人难于逆料,而最高统治者又总是喜欢迎合他们意愿的小人。于是,正人遭殃,小人得志,便成了历史上屡演不衰的连续剧。若有人把自古及今这一场场“连续剧”细细写来,一定是非常好看、叫座的。这篇短文送给黄永厚先生看后,他没有画钟会,也没有画钟毓,更没有画司马昭,而是画了一个外国人——法国的富歇。何以如此?大概他觉得一个千年以上的人物,距离今天毕竟太远。与其画钟会,不如画康生。这个在“文革”初摸准了气候煽动“小将”“抓叛徒”,为打倒刘少奇立了“大功”从而获取了更大权力的人,到临死时忽然又举发江青、张春桥有变节行为,还举出了证人,让人一头雾水。若是比照历史,他当初的不举发和后来的举发,都是为自己生前和死后布下的棋子。这个人吟诗作文、书法篆刻,俱有才干,唯独心术不正,可以继钟会衣钵。但此人似乎又离今天太近,一扯上他,不免又要扯上另一些回避不了的大人物,因此不如画个外国人。这位只要有好处连自己都可以出卖的富歇,比钟会近,比康生远,又在外邦,省却许多干碍。至于富歇何以可以传承有才干的小人衣钵,请看茨威格《一个政治家的肖像》,省去了许多笔墨,更可以证明这样的小人古今中外代不乏人。
读不完的历史,演不完的悲喜剧。这就是诡谲的政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