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书,是始于汉末而流行于晋唐的书体,自然在仓颉之后,鸿雁岂能争夺造字权。当然,春阳是幽默地说明“人”字书写在虚空,而我却要说明它写在实地,而且不断地变化着。不仅字形在变,字义也在变。在上古奴隶社会时期,“人”是君子的专称,一般的奴隶则称臣,称氓,称民;到了封建社会,普通平民才取得“人”的身份,但仍没有自主权;及至资本主义兴起,“人”才被赋予独立性格,因而有所谓“人权”。发展到今天,竟然有所谓“世界人权组织”;不过,关于“人权”这一概念的诠释,各国各有自己的标准和说法。我们的解释更强调所谓“生存权”,因为能生存才能发展。这里说的生存权,似乎是指社会保障,而非自然选择。提出和理解这一概念,都包含一定的模糊性。犹如说“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把“权为民所(而)用,利为民所(而)谋”和“权为(由)民所用,利为(由)民所谋”也有着两种含义;又如说“法治”,也把“ruleoflaw”和“rulebylaw”的意思混而为一,都分不清被动和主动。话说回来,永厚的人本精神,显然不同于上古时期的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而是现代社会所追求的人的主体性,要求获得人的主动权,这与其说是什么新思想,不如说是“五四”精神的延续和发扬。
永厚的“幽姿”,指他的特立独行则可,比作深谷兰蕙,便未必恰确,因为他不是避世的隐者,而是十分关心家国命运的画家,对于民族、国家、社会、民生,无时不在关注,见到一些有悖于人本精神的社会现象,便愤然举起画笔,加以呵斥怒骂,进行抨击。人本与奴性是绝然对立的,所以他最反对奴性。长期的封建社会,臣民习惯于奴事帝王,主奴意识也就成了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以至帝王打倒了,奴隶意识却像阴魂,挥之不去。一九九一年永厚应邀参加端午龙舟赛,画了一幅三闾大夫图,跋曰:“王逸、朱熹、当过科学院前院长郭沫若做的学问都对屈原负责,屈原又对谁负责呢?——楚王。转来转去都转不出皇城那个黄圈圈。”他从屈原一直骂到郭沫若,对他们的“愚忠”,对他们跳不出主奴圈圈,不留情面地进行挖苦;他曾撰文申述所作《鲁迅》画像,说到鲁迅给“四条汉子”起外号,“谁都知道那位写‘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的汉子,原本有个名字叫田汉。‘人们’指谁?我,我们做稳奴隶和正在争取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呀,不起来难道还发誓赌咒永远趴下不成?”显然,他对《国歌》中开头的那句话,感触良深,对国民性中的主奴意识狠狠下一针砭。他所画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跋中说,“汤武统一脑袋;周礼规定秩序,嵇康的非汤武,争的是独立思考”,又“搭着性命”去“薄周礼”,所要“争的是人格了”。
他曾说“人格支撑着国格”(《也说“尽瘁”》),这话十分深刻。社会上出现的种种弊端,固然有其客观的原因,但国民性格中的奴性,不能不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内因。譬如买官鬻爵,贪污腐败,内因的根源就在奴性,前者在权力面前称奴,后者在金钱面前称奴,当权力被商品化,便集双重奴性于一身,所以“官本位”之风,虽古已有之,却于今为烈。永厚的画,每一幅都是有所感而发的,都像杂文那样,针砭时弊,其意乃在消除国民性中的奴性,提倡尊严,唤醒人本(主体)精神。
画魂的个性
凡是和永厚有过接触的都知道他是极富于个性的画家。有一次,我们在方庄宴集,开宴之前,他看到王得后先生戴着一顶新买的鸭舌帽,便跑过去摘下来,戴到自己头上,像孙行者似地用滴溜溜的眼珠,得意地环顾众宾,活像个老顽童:“多少钱买的?”得后说:“很便宜,就几块钱。”
于是掏出钱包,把钱递过去:“你再去买一个。”得后把钱还给他:“这个送给你。”高兴地说声“谢谢”,也就收下了。这就是永厚:豪爽、清醇、顽皮、天真。他从湘西走出来,上过黄埔军校,当过国民党兵,做过人民解放军,任过大学教授,最后成了职业画家,平生履历不可谓不丰富,所见世面不可谓不深广,社会关系不可谓不宽阔,然而,他并不世故,也没有城府,总是那么坦荡,那么纯真,敢怒敢言,敢做敢当,具有独特的个性。有道是:“风格即人格。”(布封)永厚的这种独特人格,造就了富于个性的艺术风格。
永厚在《山水答问》一文中曾说:“人应该有自尊心,自己心灵如何震动,别人任何绘画符号都不足以替代你去陈述,你也不能容忍别人侵权,这算不算一个艺术家的起码原则呢?”他有自己遵守的“起码原则”,有自己陈述的“绘画符号”,大有王安石“祖宗不足法”的胆识,所画山水,不用斧劈皴、披麻皴以及其他现成的皴法,也不守荆浩、关仝、黄宾虹等古今任何家法,但用自己的笔墨,创造自己的画法。
他临摹普希金的自画像,对普氏兴之所至随手作出的自画像,称赏有加,还作这样的说明:“中国书画的好,首在一个‘法’
字。立一人法,则百代泽恩,善男信女,认宗秩祖,都得入班就座,而为后学指迷,虽脑子与个性一齐放假,亦稳享‘大师’之礼拜。”用俏皮乃至刻薄的口气,对那些向传统讨生活吃现成饭的画家,极尽挖苦之能事,嘲笑他们“脑子与个性一齐放假”。也许那些严守传统家法的画家会反唇相讥: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岂非胡乱涂鸦!永厚经常把“小学生”挂在嘴边,可他比谁都狂,有时会像四川人说的“老子天下第一”,技巧、章法,谁能比得过他!《黄永厚画集》中有一幅《菊》,十几朵菊花,纯用细线白描,线条的功力十分了得。我在电话中夸他几句,他在高兴之余又口出狂言:
“这算什么!小菜一碟。”他九岁就开始作壁画,至今已是七十余年,再笨的人也总会学到点技巧章法的,何况他又是聪明绝顶,能说没有技法吗?他有他的见解:“谁要是对技术过于信任,甚至达到依赖的程度,技术可就要吃人了,先吃艺术家,再吃观众,把人类最美好的审美权利和创造活力全部耗光。”(《山水答问》)靠技法吃饭的人确实会被技法吃掉,会失去创造活力和审美意识,甚至失去个性和灵魂。纯粹玩弄技法,充其量只能做个画匠,永远成不了画家。永厚绝不为技法所役,其役使技法却如运股使臂,奔走擒拿无所不能,所以能紧紧抓住画魂。
为了开拓内宇宙,表现内心世界,他有时会采用非传统手法,也会采用非常见的形式,如画《人生波上舟》,同一幅画的船舱内外,既不同于焦点透视(视点不动),也不同于散点透视(视点或上下或左右成直线轨迹移动),而是用颇似毕加索的主观变位法(视点随意变动,对象大小、位置一依主观安排,突出主观意图,削弱客观标准),加以表现;画毕加索竟以和平鸽当头发,当是因为毕氏画和平鸽享誉世界;所画大丽花、牡丹花、荷叶露,是那么朦胧、迷离、恍惚,如梦如幻,不在似与不似之间,完全是自己主观感受的写照;画虎不画斑纹,画马突出尾巴,画鹰竟把翅膀当作山峰(《晨登衡岳祝融峰》),当作连绵群山(《寒山》)。这不禁令人想起杭州的飞来峰,晋僧慧理说此山是从印度飞来的灵鹫山之小岭。于是又想起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东北之耆阇崛山,以其形似鹫头,而别称灵鹫山。莫非永厚作画时联想到灵鹫飞来?印度的灵鹫又变成了中国的老鹰。他作画时就是这样浮想联翩,画法也就不拘一格,经常突破时空限制,乃至打破书画界限。书画融合,乃是永厚画作的一大特点。自宋元以来,画面开始出现题款,或注明作者,或标明主题;后来发展到题诗,又加题跋,以与画面相表里;及至写意画问世,画面的文字,进一步成了布局构图的一个组成要素。永厚画中的题跋,又有所发展,不仅题跋的内容与画面的表现内容融为一体,甚至以字代画,《八万天女》一画,从龚自珍《西郊落花歌》“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联想到当今毒品的泛滥,不胜感慨。画面大书草体的“花”字,以取代罂粟花(鸦片),书画混一,足见其艺胆之大。
文字的写法也和画法保持一致,其题跋不是写出来而是画出来的,真草隶篆混而用之,大小粗细杂而处之,抛开书法惯用的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之所谓“永字八法”,采用绘画的线条描画出来,画字和画画,交融为统一的整体。永厚的线条,很富于动感,极具生命力,所以他的画作,充满节奏感和韵律感。朱熹《晦庵诗说》
云:“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若论永厚的画法,端的是入于有法,出于无法,从容于法度之中,也堪称“圣于画者也”。他不是以意从法,而是以意运法,所以无论是线条,抑或是墨点,尤其色彩,融入了印象派和民俗画的成分,都极富于主观情调,正体现俄国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所说“内在需要原则”的“个性因素”,因而他的画魂极具艺术个性。
乃兄黄永玉在《暮鼓晨钟八十年》中说:“二弟的笔墨里就有许多书本学问,用得很高明,很恰当,变成了画中的灵魂命脉,演绎的不仅仅是独奏,而且是多层次的交响。”说得鞭辟入里,切中肯綮。所以要读懂永厚的画,就要深入到他内心里的世界,理解他超前的审美意识,体察他返祖的基因变异,认识他人本的主体精神,捕捉他画魂的鲜明个性,在想象中,在猜度中,去品味交响曲中的旋律和韵味。我虽然是个美术爱好者,却仍然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哪能穷尽他画中的妙理和妙趣,居然在这里评头品足,真是胆大妄为,不自量力。谬见种种,还望永厚海涵,并乞方家赐教。
戊子春节于京华清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