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什么?
竹藤伞底下,楚亦暄端坐在她对面,恍惚想起八年多以前的那个六月天,空气中满是清淡的花香气,郦菁菁也是这样坐在他对面,她身上穿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连衣裙,裙身上大朵印花如流云,齐腰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
她们姐妹俩既像,又不像,五官都一样继承了盛茗薇惊人的美,眉眼之间的气韵却是完全不同的。相比起来,郦清清更清冷,更漫不经心,也更天然去雕饰。比起郦菁菁当年的看似热烈和勇往直前,她多的是通透和练达,有一种不符合自身年龄的冷静和淡然,有时候就那么轻巧一笑,或者是眼眸一转,仿佛就能直指人心。
或者说,她让他看不透。
殷黎霆对她无疑是志在必得,若非如此,他昨天最后说的那番话也不可能奏效。
……“殷总既然这样执着于得到清清的心,就不怕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适得其反吗?明面上,远东的地产部在殷总的授意之下,处处紧盯陆风集团的大小项目,私底下,殷总不惜破坏市场规则,借壳操作恶意收购。如果陆昕裴因此而一蹶不振,甚至是出现什么精神问题,你觉得清清会坐视不理吗?乔爱诗死了,她尚且不知道要内疚多久,如果陆昕裴本人再出事,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另一方面,殷总掘地三尺地调查我爸爸当年安排佟莎丽接近雷旭阳的事,更有意亲手揭穿我爸爸的计划,就不怕郦叔叔的身体一时承受不了,连手术都来不及做,就突发脑疝,或者是颅内压激增而引发爆血管一类的意外吗?
想必殷总也查得很清楚,在我回国当天,郦叔叔已经突发过一次重度晕厥。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清清,郦叔叔最近一次的听力检查,右耳蜗短增量敏感试验积分正好卡在百分之六十这个数值,以我个人临床经验,结合郦叔叔最近的身体状况,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他的听神经瘤已经发展成了少见的双侧性。
郦叔叔的身体,无疑是清清现在最紧张的事。她虽然和陆昕裴分了手,并不表示她对他的感情就像开关一样,说关,就关掉了。不管是郦叔叔的身体出意外,还是陆昕裴被你逼得宣布破产,我都敢确定,清清永远不可能接受你,不仅不可能,还会一辈子厌恨你。殷总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
早上,他几乎是算准了郦冒勋出发去郦商的钟点赶过来的,所以很明显,她根本不是一大清早出的门,很有可能昨天晚上就没有在家里睡。
此刻,他们对面对地坐着,她时而低头,时而抬眼看他,时而掠过他望向远处的山际。她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粗棒针织毛衣,头发高高盘成一个圆圆的髻,大约正是所谓的丸子头,日光之下,巴掌大小的一张脸上,肌肤纯净透亮得好像天边的一片云,一双清澈莹亮的眸子却始终不肯透露更多的情绪。
他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于是他迎面看向她的眼睛:“清清,即便你不相信我,你也有选择。如果你选择继续协议,你可以从法律程序上提前规避所有的隐忧,公证我名下郦商股份的最终所有权和使用权之间的牵制关系,约束我作为最高执行董事的职权范畴,你甚至可以要求我继任之后,立即撤去我爸爸现有的职务。如果你选择立即中止协议,我也会欣然接受,你担心郦叔叔的身体,那就等到他手术之后,身体恢复到相对健康的前提之下,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说明,我们决定解除婚约。清清,我说过,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和事,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如果你确定没有办法再信任我,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履行这段协议关系。撇开我爸爸当年对雷旭阳所做的事,如果我们不能实践一段比爱情更好的婚姻,真诚,自由,愉快,胜似亲人,不如趁现在就把一切推倒重来。我说过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我并非真正觊觎郦商,也不会看着我爸爸做出什么一错再错的事。只要郦叔叔信任我,我会按照他的意愿继承郦商,如果郦叔叔不再信任我,我会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对你,也是一样。”
两个人对视良久,还是她率先移开了目光,隔了一会儿,她才说:“亦暄哥哥,我相信你。”
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事实是他感官上也的确没有接收到这种讯息,尽管他很希望听到这句话。然而等她真正说出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来,她这样说究竟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亦或者还是像她说的,她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其实她有,她还可以选择殷黎霆。
以他一贯的逻辑和习惯,的确不会在这种时刻追问什么,或者怀疑什么。
按照他回国之前的预设,总有一天她会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动摇她的心,甚至令她主动提出终止他们之间的协议关系。他亲口说过,这一点是这段协议婚姻的最大前提,但是事实上现在出现了一个本质上的意外,那就是他对她的情感已经不再单纯,这种认知在她的唇瓣落在他唇上的那一刻,在他的思维意识里变得格外清晰。
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他说:“好。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一趟律师楼,确认婚前协议和公证内容。”
她似乎没什么情绪,只回了一个字:“好!”
又坐了一会儿,才听见她问:“亦暄哥哥,上次你说有个同学或许能帮到陆风,现在怎么样了?”
他当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但会不会也许她还想知道,这半年来,他都做过些什么?
譬如他是如何查到佟莎丽,如何在短时间之内把殷黎霆的所有背景以及现在的动作掌握得那么清楚。或者说,他一个与商业领域相去甚远的脑外科医生,即便一回国就有郦冒勋的倾囊相授,方方面面不遗余力地引荐和铺垫,又有多少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把远东和陆风,甚至是殷黎霆庞杂关系背后的形势看得如此透彻?
坦白能打消她多少疑虑?被推翻过的信任还能重建吗?
“叶敏信已经跟沐海风达成了共识,很快会以主席特助的职务身份进入陆风集团,当前阶段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挽回陆风的公众形象,令大小股东和各部门资深高管对陆风重拾信心。殷黎霆的收购计划已经进展到了核心阶段,接下来应该就是逐个击破各个股东和持股人,等他个人名下股份占比超过陆昕裴和沐海风的总和,直接以最大股东的名义宣布召开董事会,重新推选集团主席。”
他缓了一下才继续:“叶敏信是我的初中同学,因为当年的一件小事感激我至今,十几年来始终主动跟我保持着邮件往来。我知道佟莎丽这个人以后,就是找他帮忙查证的。殷黎霆也不止一次向他抛出过橄榄枝,想请他去远东做名誉顾问。不巧的是他和季桑榆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心照不宣的学生恋情,上大学之后,季桑榆选择沈致远而彻底放弃了他,一直是他心里头最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大学毕业以后,他只身去了华尔街打拼,后来也的确闯出了名堂,两年前才回国,现今名下有一家公关公司,他自己也一跃成为国内各大企业争相邀请的危机处理专家。”
“因为业务方向,叶敏信对国内各个企业形势都十分了解,盛夏,远东,长源,荣欣,陆风,包括郦商。”
或许他还应该把话说得更透彻一点:“清清,郦叔叔选择让我继承郦商,不排除有情感上的信任,但更多的还是认为我足以胜任。我跟你说过,郦叔叔每年都有无偿赞助我导师的研究所,但他每次都会拿一套MBA的试卷给我做,他实际支助金额的多少,就看我得分的高低。基本上,我每次都是拿满分,这大概也是郦叔叔认为我有足够的能力继承郦商的原因。”
“站在我的立场,如果我不确认自己具备条件掌管郦商,我也绝对不会承担这件事,毕竟郦商是郦叔叔一生的事业和心血。还有一点,即便是郦叔叔发现了我爸爸的行为,他也未必会牵连于我,这么多年来,我相信他对我有准确的了解和判断,是基于我这个人本身而产生的,这跟我是不是我爸爸的儿子,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当然,如果没有我们结婚,成为合法夫妻这个大前提,郦叔叔也绝不会仅凭他和我爸爸三十年携手共进的兄弟情分这一点,就决定把郦商交给我。女婿和世侄,亲疏有别,没有法律承认的翁婿关系,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这是人性,很正常,也无可厚非。”
郦清清幽幽地转过视线来落在他脸上,大约正在判断他说的这些话。其实这种感觉很不好,如果以后他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在脑子里经过重组和判断,即便最终的走向并不会发生偏差,他也实在不以为这是什么可以忽略不计的事。
最后,他说:“清清,如果明天,郦叔叔在饭局上没有任何不寻常的表现,接下来就是商定我们订婚的日子,听他之前的意思,多半会在今年郦商年会当晚举办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如果明天有任何状况,昨天我在医院的人工湖边上跟你说的话,也会是我对郦叔叔说的话。至于你要怎么选择,清清,我都会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