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大喊了一声“停车”,殷黎霆似乎也怔住了,竟然并没有阻止她,其实车子也已经开到了莱茵小镇的入口处。
十几分钟之后,郦清清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胡乱抹了抹脸,伸手按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楚亦暄。
楚亦暄迎面看了她一眼:“清清,你回来了。”
她走进去:“我爸爸呢?”
“郦叔叔去郦商了。”
“郦叔叔出门早,应该没有发现你不在家。梅姨出来给我开门的时候,问我知不知道你一大早去了哪里,我随口说刚把你送到屏山广场,你和舒岚约好了一起看早场电影。”
郦清清侧目看了他一眼:“谢谢!”
楚亦暄说:“清清,我们谈一谈。”
大半个小时之后,她和楚亦暄坐在二楼客厅外面的阳台上。
天气真的十分好,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从四面八方倾照下来,连眼前的空气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远处山峦如黛,头顶天高云淡。梅姨沿着围栏盆栽的一株株腊梅花开正盛,虽然不是在皑皑雪景之下的一枝傲立,单看着一朵朵明黄的花蕊缔结在枝头,也有一番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郦清清收回视线,落在楚亦暄的脸上:“亦暄哥哥想跟我谈什么?”
楚亦暄丝毫不回避她的眼神:“结婚协议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想添加任何条款,或者觉得有任何细节不合理,我们可以再商议。”
她轻轻一笑:“亦暄哥哥辅修过心理学吗?会读心,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还是会决定跟你协议结婚?”
他面色清淡:“我以为,你会相信我!”
她仍然笑着:“其实我根本别无选择,不是吗?如果你跟你爸爸立场一致,邀请我协议结婚只是为了不动干戈,又名正言顺地得到郦商,事到如今,我爸爸还有什么应对的能力?这些日子我爸爸不遗余力地为你铺路,辛辛苦苦地为你打点各界关系,当然,还有你爸爸,应该也不会闲着。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我们订婚是整个事件当中必须的一个环节,你和你爸爸会眼看着我悔婚而无所预备吗?”
“即便我爸爸的身体和精神不会因为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打击而出现什么状况,在当前这个形式之下,只怕你和你爸爸要顺势架空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我还有选择吗?”
楚亦暄看着她:“清清,如果你始终没有办法相信我,后天的安排,我来想办法取消。”
她的语气不轻不重:“然后呢,怎么跟我爸爸解释?是告诉他我之前说过的话都是假装,都是欺骗,只是想哄他早点去医院做手术?还是索性直接把你爸爸当年所做的事掀翻开来?”
“从陆昕裴亲自跑到我爸爸面前去坦白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到殷黎霆找上门来提亲,这些日子,我爸爸心里只怕没有一天是平静的。梅姨每天帮他量血压,多数时候都是偏高的,最近他为了你顺利进入郦商董事局的事,凭空多了多少应酬,多费了多少脑筋。颜雪跟我说,我爸爸最近头痛和耳鸣的次数增多了,睡眠状况也大不如从前。有一天早上起来,左半边脸突然持续抽搐长达五分钟。”
“你是医生,不会不知道这个肿瘤对患者的影响,就算是良性,也一定会出现各种临床上的常规病症。这些还都只是旁观者表面可见的情形,他自己真实的体感状况未必会跟旁人说,我们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想再让他受到任何刺激!”
楚亦暄眉宇浅皱:“所以你是赞成我的建议,后天我们两家人按原计划一起吃饭,一切等郦叔叔手术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决定,是吗?”
他却是说:“记不记得前天晚上,我说郦叔叔中午接了一个电话,回头就告诉我他同意做手术,并且决定在七医院由郝主任主刀,当时的气氛让我感觉有点奇怪?”
她想了一下,点头。
他继续往下说:“清清,也许郦叔叔已经开始留心我爸爸了。”
郦清清一怔:“这又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我进董事局这件事进展得太顺利,郦叔叔心里本来就有几分怀疑,加上殷黎霆一直在调查我爸爸,人际往来之中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是也不确定,毕竟就算我爸爸用他的方式在帮我收拢人心,这些行为与他平时的处事风格和身份不相符,目的也跟郦叔叔的初衷并不冲突。以我回国之后对我爸爸的侧面观察,并不是我有意帮他开脱,至少目前,他明面上并没有做出任何损害郦商利益,企图架空郦叔叔权利的事。清清,并非是我个人的情感意愿影响了我的判断,确切地说,到目前为止,我的确没有办法弄清楚我爸爸接下去会做什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她脱口而出:“以前和目前也许暂时没有,那是因为他没有机会。一旦我爸爸手术之后出现后遗症,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甚至一段时间之内都不能操持郦商的事务。你爸爸会眼看着郦商落入职业经理人或者是其他董事之手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第一次听你说你爸爸终生不受股权的时候,已经觉得无法理解。难道这一点是我爸爸主动提出来的吗?既然你爸爸当时做了这个决定,为什么事后又要愤愤不平,我不相信我爸爸会亏待一个跟他识于微时,多年来一起携手共进的知己兄弟!”
楚亦暄迟疑了一下,“的确是郦叔叔主动提出来的,当年郦商上市,董事会成立之初,为了遏制几个总部长之间的占股纷争,最大限度地控制派系衍生和内斗。郦叔叔授意由我爸爸牵头,率先提出高管仅享受年终分红而不受股权的新政策,同时分散一部分股权给到集团各部门更低层的职工,在调动他们岗位积极性的基础上,专门设置具有针对性的股权购买方案。MBA某一年的全球百大杰出企业案例分享中,不点名提到过中国某位银行家首创的幻影股份计划,说的就是郦叔叔。
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收益,就是更加有利于吸引外界优质的融资企业和投资股东。
事实证明郦叔叔的确远见卓识,尤其郦商不像盛夏和远东,都是家族企业。在郦商上市之初,这个力排众议的先例决策确实给集团的发展带来了空前的利好,在国内同类商业银行企业中也获得了名利双收的积极影响力。
郦叔叔也的确对我爸爸不薄,每年的红利,房子,车子。 或许是我爸爸从一开始就没有摆正心态,或许是菁菁嫁给雷旭阳的事令得他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也可能当年他们之间另有约定。”
他接着说道:“昨天在医院,我主张留下来听殷黎霆把话说完,的确是想知道他究竟掌握了我爸爸的哪些动向。我说过不管我爸爸接下去会做什么,我都不会看着他伤害郦叔叔的利益。但是,我想要说到做到,也是需要前提的,如果我根本不清楚我爸爸的动作,又该如何着手去化解?”
郦清清抬眼看着他:“殷黎霆究竟知道什么?跟我爸爸疑心你爸爸,又有什么关系?”
楚亦暄直视她:“如果殷黎霆掌握的信息属实,我爸爸手里头应该有一份约定书。当年新政策推行之初,郦叔叔迫于股东和高管们的压力,最终同意二十年重新分配和规划一次股权结构。按照约定书的内容,除了各个资本股东名下的股份,各部门主管级别以下人员手中的股份,以及当初从基层晋升上来的高管手中的股份,由集团统一出资回购,经过所有董事局成员投票选举之后,重新落实分配。这二十年来,郦商内部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副部长级别及以上的高管,想要顺利晋升,就必须主动放弃股权。这项决策本身就存在一个很微妙的平衡点,也是一个十分容易被煽动和利用的分歧点。”
“昨天,殷黎霆提到了蔡部长,魏副部长,还有周行长,刘行长。这几个人,应该都是我爸爸当年一手提拔,近几年着力栽培的。蔡部长和魏副部长都有董事局背景,蔡部长是郭董的女婿,魏副部长是文董的小舅子。最近我爸爸私下跟他们往来频繁,殷黎霆说我爸爸正在积极暗示他们背后的人,甚至以郦商日后的股权分配作为口头许诺,拉拢他们全力支持我继任董事长职务。这一点,的确和郦叔叔的初衷并不冲突,但是很明显,由于殷黎霆对我爸爸的调查,以及他别有用心的安排,已经令到郦叔叔对我爸爸的行为举止产生了怀疑。”
信任一个人需要日积月累,质疑却只在一念之间,这个道理她懂。如果郦冒勋真的已经开始怀疑楚亚贺动机不纯,甚至于已经关联到了楚亦暄身上,自然也会去调查他,那么也许很容易就会查到佟莎丽,查到郦菁菁当年婚变的隐情。
郦清清嘴唇紧抿,眸光落在面前的玻璃圆几上,明明伞檐将阳光都挡在了外头,她却总觉得晃眼睛。
所以成人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信任!尤其,在楚亚贺一手主导了郦菁菁的悲剧之后,他的心理上就注定会生出一种防患于未然的戒备,倘若郦冒勋出于任何理由改变让楚亦暄继承郦商的决定,他手里头的那份约定书就会起到另一重保障作用。而郦冒勋所谓的三十年知己兄弟,他也算是看着楚亦暄长大,却还是要等到楚亦暄跟她结了婚,正式成为她的合法丈夫以后,才能真正信赖他。若非如此,他又为什么执意要他们尽快订婚呢?
这当然不排除他始终认为楚亦暄是他心目中合适的女婿人选,不排除有急于让她走出跟对陆昕裴感情的用心良苦。用他的话说,他相信她和楚亦暄之间会有一段细水长流的感情。可是,这是不是也恰恰说明了,楚亦暄如果单单只是楚亚贺儿子,世侄这个身份,根本不足以让郦冒勋把郦商交给楚亦暄继承?
难道这不是一个基本的信任问题吗?
郦清清正理不出个头绪,楚亦暄的声音又响起来:“如果我爸爸由始至终的目的,只是希望由我来继承郦商,眼下,他的心愿也将很快实现。我已经在婚前协议上增加备注了一个前提,郦商永远是郦商,将来任何情况之下我都绝不会以任何理由提出更名,郦叔叔即将转到我名下的股份,我也会单独签署一份转让函交给律师行,承接人是你,这一点我们可以事先公证。”
“如果我爸爸根本就是想由他自己真正掌权郦商,甚至连我也算计在内,那么这份约定书,很有可能将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毕竟,我才刚刚回国,即是初涉商场,又对郦商过往的发展毫无贡献,在新一轮的股权分配上,我很有可能会真正被架空。”
“架空我,应该比架空郦叔叔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在新旧更替的时期。”
她只觉得心惊,楚亦暄用了一个词……“算计”。
父亲算计儿子。
这种认知所带来的情感触动,几乎跟她听到楚亦暄推断当年佟莎丽勾引雷旭阳的事,很有可能郦冒勋根本就是知情的,是一样的如鲠在喉,一样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