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走廊,从步梯下了一层楼,穿过主通道的时候,不时有行人与他们或擦肩,或迎面而过,电梯间也站了不少等电梯的人。
走出急诊大楼,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难得看到晚霞,尽管四周高楼林立,仰头还是能看到西方天际上晕染着一片黄里透紫的艳丽云彩。
郦清清自顾自地往前走,既不是停车场的方向,也不是医院大门的方向,直往有树有草坪的地方走过去。
现在的医院,公共空间和环境都建设得令人迷幻,荫林绿地,假山溪径,更像是一处城市花园。她憋着一口气胡乱走着,很快弯到了一处池塘边上,冬日的黄昏,薄光浅浅的洒在水面上,白花花的波纹随风飘荡,晃得她一阵心烦意乱。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因为她总会回头。
就在她转身的同一时间,楚亦暄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在她背后响起来:“清清,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会知无不言!”
她忍不住发火,气势汹汹地一把扭过头去:“那你为什么不选择事先告诉我,还要跟我协议结婚,楚亦暄,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楚亦暄并不紧张:“ 我的确没有办法求证,这件事究竟是我爸爸一个人的主张,或者根本也是郦叔叔的本意。当年郦叔叔坚决反对菁菁嫁给雷旭阳,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如果这个秘密根本就是他们之间最想埋葬的一念之差,是他们一辈子的追悔莫及,他们会希望被我们知道,甚至是贸然掀开吗?”
“如果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爸爸一个人的主意,他的初衷也绝对不会希望看到菁菁出事。我爸爸跟郦叔叔三十年的兄弟情义,一旦郦叔叔知道了这其中的曲折,除了痛心疾首,还会有什么益处?如果我选择一开始就告诉你,除了令你震惊,痛心,又有什么益处?”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客观:“一件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也根本没有可能改变任何现状的事,我不认为有传递的必要。”
第一次,郦清清发觉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事实上,连这种感觉也是错误的,因为她根本任何时候都不了解他。她凭什么以为自己了解他,又凭什么以为只有现在这一刻不了解他?
她拒不接受,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质疑和敌对,说出来的话也更加咄咄逼人:“楚亦暄,你认为的,就一定是对的吗?你不告诉我,根本就是怕我知道了以后,连考虑都不会考虑跟你协议结婚!亏我之前那样珍惜你的坦诚相待,傻乎乎地把什么都告诉你,不管是多么难堪羞耻的事,也绝不对你隐瞒,你自己却怀揣着这样一个毁灭性的大秘密!如果你爸爸真的背着我爸爸做了这么可怕的事,我绝对不可能跟你协议结婚,我爸爸会同意吗?我绝对不相信我爸爸会有这种的想法,就算他再反对我姐姐嫁给雷旭阳,也绝对不会以这样卑劣的方式破坏他们!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有什么理由等到他们结婚的第三年!楚亦暄,你到底为什么会回国,为什么要跟我协议结婚,你和你爸爸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楚亦暄明显是在避重就轻:“不管我爸爸想做什么,做过什么,我的立场都是一样,郦叔叔希望我回来跟你订婚,继承郦商。清清,我还是那句话,所有主客观条件都没有变。”
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想拿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她吗?“所以你根本也认为所有的事都是你爸爸一个人的意思了?所以你才会突然回国?为了弥补?为了赎罪?楚亦暄,就算你从来不相信爱情,也不论我姐姐当年有没有爱过你,你们从小认识,也曾经是旁人眼中的一对金童玉女,我不相信你连我姐姐的样子都忘记了!你爸爸对雷旭阳做了这样的事,却害得我姐姐怀着孩子跳楼自杀,你觉得我们两家还能和平相处,甚至是成为一家人吗?”
他并不回避她如尖刀利刃一般的眼神:“清清,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人不犯错!不论安排佟莎丽接近雷旭阳是郦叔叔的意思,还是我爸爸一个人的私心,他们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如果雷旭阳对菁菁感情坚定,或者是他处理这种矛盾的方式得当,最后绝不至于导致菁菁走极端。同样的道理,如果菁菁能理智面对雷旭阳的出轨,懂得一段婚姻,一段感情并不是人生唯一的信仰,最终也不会做出放弃自己生命的选择。”
最后一句话他仿佛说得轻飘飘:“菁菁的悲剧早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再来深究这些,除了制造更多的痛苦和矛盾,根本没有多余的意义。”
郦清清的胸腔里只有一股邪火往上蹿,连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上去:“楚亦暄,当时我姐姐得了抑郁症,她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她还有多少正常的理智去分析一段感情是不是值得赔上她的整个人生!你自己也是医生,人在病态心理之下做出的任何事,根本不能以常理去分析和推断。雷旭阳是混蛋,是不坚定,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抵挡得了一个目的明确的女人,无所不用其极的诱惑!楚亦暄,是不是打从一开始,你就决定要替你爸爸把这个秘密一辈子隐瞒下去?你把我爸爸当傻子,把我也当傻子,你很有成就感吗?看着我们对你们推心置腹,全心全意的信赖,你们很开心吗?”
楚亦暄坦然地直视她:“清清,我爸爸这几年的心路历程我无从得知,他也根本不知道我查证过这件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质问,责难,鄙夷?让他到你们面前去忏悔,到菁菁墓碑前去忏悔?这样做,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吗?如果这件事,郦叔叔根本早就知道,秘密公之于众的那一刻,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眸光柔亮,缓缓上前一步:“清清,生活并不需要处处透明,也不需要追根究底,我并非想要刻意隐瞒你,只是不认为有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必要。或者说现在这个阶段,我不认为揭开这个秘密,对你和郦叔叔有任何的益处。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的心情,我可以告诉你,感觉并不好。我花了一些时间去克服这种坏情绪,也想通了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和从头到尾不知道,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菁菁的命运不可能被改写,雷旭阳也不可能翻案提早出狱。时光永远不能倒流,没有人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如果你认定了我是别有用心,认定我是在为我爸爸当年的行为作出弥补,赎罪,我无话可说。既然如此,我就更加不会伤害郦叔叔的利益,也不会伤害你。”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又说:“清清,你对我的真诚和信赖都没有错,我对你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爸爸所做的事并不代表我的立场,我也不会因为他做过什么事,而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我答应郦叔叔回来追求你,实际上却提前约你见面,告诉你我对爱情和婚姻的真实看法,坦诚地向你提出协议结婚,仍然是那四点原因,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气质,楚亦暄一定就是这种人!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也无法一口反驳他说的话!
可是,理智是一回事,直观感受又是一回事。
所以她仍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尤其,殷黎霆最后被她打断没有说完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二十年磨一剑?楚亚贺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楚亦暄继承郦商的这一天?
所以当年郦菁菁选择了雷旭阳,才会让楚亚贺心中忿忿不平?
可还是有漏洞,楚亦暄一个人在华盛顿生活工作多年,从前根本没有想过要弃医从商,如果不是他导师的研究所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郦冒勋又确诊了听神经瘤,几次三番语重心长地规劝和嘱托,他也许根本就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国……
不对,这些都是楚亦暄的一面之词,他们毕竟是父子,如果楚亚贺根本不满足于副总的位置,甚至是觊觎郦商多年,一心想让楚亦暄回国接管郦商,楚亦暄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这种桥段电视剧里也经常在演,曾经风雨同舟,携手共进的至交,日后总有其中一人抵不过利欲熏心,做出争锋相对甚至背信弃义的事。
所谓的同甘苦易,共富贵难。
即便设计雷旭阳以诈骗罪坐牢这件事是郦冒勋的本意,她也绝对不相信,郦冒勋会授意楚亚贺安排那个叫佟莎丽的女人去破坏郦菁菁的婚姻,她坚信郦冒勋对这件事的毫不知情!
郦清清实在无法想象,倘若他现在突然听说了这其中的隐情,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所以她必须回去,绝不能让那个煞神就这样跑到郦冒勋面前去口没遮拦!
然而在她再次转身的时候,楚亦暄竟然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清清,冷静下来,以你的聪明,一定能想明白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她脚下一顿,楚亦暄从她身旁绕过来,面对着她:“清清,刚刚你打断殷黎霆,他没有说完的那些话,我来告诉你。他想说我爸爸是因为当年郦叔叔抢走了盛阿姨,早就对郦叔叔介怀在心。这二十年来,任凭他在郦商兢兢业业,却始终只是一个副总,而且是一个在董事会没有实权,甚至是终生不受股权的副总。早几年,他一心以为我会跟菁菁结婚,顺理成章地继承郦商,可是菁菁后来却选择了雷旭阳,我又一个人在华盛顿生活了这几年。这一切种种都让他的心态越来越不平衡,直到郦叔叔查出肿瘤,他往日的种种心机和部署才渐渐显露出痕迹。”
夜色如迷雾一般就地扑起,越来越浓,她实在没有办法厘清自己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楚亦暄看着她:“清清,我也不确定我爸爸接下去会做什么,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看着他伤害郦叔叔的利益,伤害郦商的利益。清清,你说过,不管殷黎霆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你想要跟我协议结婚的心意。我也说过,一段协议婚姻并不比一段因爱情而起的普通婚姻更加简单。如果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阻力,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面对和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