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郦清清一大清早爬起来,约了楚亦暄在七医院旁边的那家咖啡店。
她特定选了前天他选的那个位置,时间是早上九点。
楚亦暄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一会儿,一杯榛果玛奇朵已经见了底。
也许是受郦冒勋的影响,她一向更偏爱喝茶,虽然并不热衷茶道,单看着那些细长如新芽的绿叶在开水的洗礼之下,缓缓舒展,交叠,沉淀,内心也往往生出一种叹服。一片茶叶尚且要经过千挑万选,从蓝天白云下的阡陌梯田,辗转到锅炉之间的烘焙炒柴火煎,最后才能落得杯底,置于滚烫的沸水当中沁出怡人的甘甜与清香。
何况是一个人?
这种领悟,在郦菁菁走了之后,她体会得尤为深刻。
楚亦暄坐下来之后先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昨天夜里有没有再发烧?”
郦清清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不知道,太累了,睡得太沉。”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昨天夜里她在车上冲殷黎霆一通大吼乱叫之后,仿佛是悲从中来,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上一次她那样哭,好像还是郦菁菁走的时候。
其实这段时间她用眼也十分厉害,不到两个礼拜就完成了毕业设计,从草图到模型,从构思到完工,除了上过几节课,回屏山住过两个晚上,其他时间几乎是不分昼夜,不困到眼睛彻底睁不开了绝不上床睡觉,有时候半夜里惊醒过来,第一时间又是打开电脑修修改改。
昨天莫名其妙地哭了那么久,今天早晨一起床就发现两只眼睛看东西模糊得很,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这副许久不戴的散光镜。
楚亦暄神色如常:“昨天晚上十点钟十五分,郦叔叔有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上你,打你手机也不接。我说你应该在房间里睡着了,让他不要担心。他问我什么时候跟你分开,我顺嘴撒了个谎,说陪你吃完晚饭之后,大概九点半,就近送你回了临院路的房子。
所以她昨天坚持选择回临院路是对的了。
郦清清抬起头轻轻一笑:“谢谢!”
楚亦暄又说:“我挂了郦叔叔的电话之后有给你打过电话,应该是第三次打过去的时候,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
“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笑了一下:“亦暄哥哥,我这么早约你出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我只有一个小时,因为十点钟,这个男人就要陪我去医院做抽血检查。”
楚亦暄的眉宇之间多了一分张力,并不明显:“所以……”
郦清清深吸了一大口气:“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我并不像你想象的单纯如一张白纸,甚至刚刚结束了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阴差阳错和一个陌生男人有过一夜情,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怀孕,你是不是还打算跟我协议结婚?”
“不过,即便确实如此,我也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当然,我做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我不肯为自己的荒诞行为负责,而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前天晚上又吃过感冒药,我怕这个孩子会因此不健康。生命应该是一件很谨慎的事,我不能在毫无准备,甚至是在这种明知道会有隐患的情况下,盲目地选择将她(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对她(他)也不公平,不是吗?”
楚亦暄很快说:“一般酒精和药品对胎儿的可见影响并不像普通人常规理解的那么直接,当然,实际情况还需要进一步的孕检数据和B超照影结果进行相对准确的医学判断。”
“昨天接电话的那个人,是孩子的父亲吗?”
他的语气客观而冷静:“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和你一样吗?”
郦清清决定捡重点说:“亦暄哥哥,整件事可能有一点儿狗血,我想你也不见得有兴趣听。但是就像你对我一样,我也应该对你坦诚,所以我尽量简洁地跟你解释,好吗?”
楚亦暄点头之后,她又把该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终于开口:“前天下午我爸爸见过的那个人,我已经跟他分手了。跟我爸爸无关,就算我爸爸不反对,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等他了。他太太因为始终不肯接受离婚,在我从苏梅岛回来的那天早上,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抢救无效死亡了。
昨天接你电话的那个男人叫殷黎霆,我之所以会一个人去苏梅岛呆了那么久,就是一时之间无法面对睡错了他这个荒诞的结果。准确地说,我当时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他。除了那天早上,昨天是我第三次见到他。“
她下意识地停顿了半分钟,才继续:“你一开始问我,如果我没有要好的男朋友,不如我们尝试交往,直接订婚也可以。现在,客观条件并没有变,也许你会觉得仓促或者外力作用太多,但是,我真心愿意跟你协议结婚。
如果每个人都需要一段婚姻,那么我更希望拥有一段比爱情更好的婚姻,真诚,自由,愉快,胜似亲人。
不知道现在,亦暄哥哥是不是仍然和之前一样,认为我是合适的对象?”
楚亦暄没有立即回答她,反而问出了她昨天在车上说过,刚刚却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不论你的内心是否和我一样,由始至终地否定爱情,你都没有道理再去舍近求远,是吗?“
冬日的天光透过身旁的长窗照进来,虚渺的一片浮光掠影,依稀看得见前排座位上方一线奔涌不息的空气尘埃。她转头望向窗外,医院门前的马路上车辆渐渐多了起来,晨雾转眼散去,露出了城市一角本来的忙碌面目。
“是的!也许我之前并不像你一样认定婚姻不需要爱情,但是前二十年没有爱情的生活,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
她弯了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跟你没有见过什么好的婚姻,是同一个道理!”
又说:“如果我内心没有和你相对接近的认知,再多的外力作用,再多的事出有因也不可能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我爸爸对你的看中和信任是从我姐姐那时候就开始的,把郦商交给你,他会很放心,即便没有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手术,郦商的将来也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或许,也是我始终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去逃避的责任!
我没有在摄影这条路上走下去,多少也跟这个有关系,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领域和世界,很吸引我,我的眼睛就是学会了修片之后不久,渐渐开始出现散光,间歇性看东西模糊的症状。我从小并不近视,是长时间之内持续高强度的近距离用眼,才造成了这种阶段性的视力障碍现象。
热爱容易让人沉迷,所以我当时决定放弃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是下意识地在克制,在戒除,阻止自己投入太多,以防将来在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之下,收敛不住这种迷恋。”
楚亦暄这时候才适时地开口:“听郦叔叔说,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画画,也不是正规的学,常常随手涂涂画画,却尤其爱画房子。他觉得也许是你从小太孤单寂寞的缘故,你大学之所以会选择读建筑,大约也跟这个有关系。对吗?”
郦清清想了想:“也许吧!我对房子的感受还是很不同,小时候总觉得家里太大,太空,楼上楼下永远有不少房间空着。房子等于家吗?还有我姐姐,竟然会选择从自己居住的小区天台上一跃而下,就选在雷旭阳下班回家的时间,纵身一跳摔死在他的脚边。房子,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一件足以夺人性命的凶器。不过,我大学之所以选了建筑系,也许只是单纯的觉得可以多读一年书,晚一年毕业也不错。”
“亦暄哥哥,我还做了一件蠢事。”
她虚晃一笑,将殷黎霆几天前突然凭空冒出来,如何口口声声要她负责,最后逼得她激将他不成,反而被他咬定奉子成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楚亦暄似乎思考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听他接电话的口气不善,清清,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对你产生了感情?”
郦清清笃定:“不会。”
他亲口对阮琴云说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总不会以为我对一个第一次见面就上床的女人,能睡出什么感情来吧?
在这件事情上,她和阮琴云并没有什麽区别,如果硬要说有,那也许就是郦商的价值。
停顿了半分钟,她补充:“亦暄哥哥,这个殷黎霆不是什么好人,基本不能以常规的逻辑走向去判断他的行为举止。而且,不排除他的出发点跟郦商有关。”
楚亦暄抬眼看她:“郦商?”
郦清清点了点头:“我并不打算跟这个人有什么交集,所以他的态度对我来说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回头你查一查他的背景,应该不难。”
“亦暄哥哥,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轮到你慎重考虑了。第一,你需要郦商,实现你对研究所经济支援和投入上的财务自由。第二,你需要一段婚姻让叔叔阿姨安心,选择我,可以省去来自双方长辈和家庭方面的诸多现实问题。第三,我不会爱上你,也就是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纷繁的感情矛盾,我不会要求你花时间陪我,照顾我的情绪感受,你不必每天回家,我甚至理解并且支持你的课题研究。我们会像家人一样融洽,友爱,坦诚,享有一切正常夫妻之间的法律权益,相对自由,绝对尊重。第四,前天之后,我爸爸更需要这个大前提才能安心,除了即将面对一场高风险的开颅手术,忧虑郦商的将来,他显然更伤神于我的离经叛道,唯恐我执迷不悟。第五,我至今不打算继承郦商,我们结婚以后,我会重新开始学习摄影,放开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其实我一直十分好奇水下摄影这项技巧,听说深海摄影器材的售价向来都是天文数字,昂贵得令人望而却步。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说,我同样也需要郦商来实现我的经济自由。
综上所述,我们两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去接受,并且经营好这段婚姻,让它健康,愉快,长久。
所以,如果你仍然和之前一样,认为我是符合你协议结婚条件的合适人选。那么,我们尽快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