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郦清清觉得今天这一天特别漫长。
病房门口的保安已经换过了,两个人她都不认识,但她还是礼貌地点了个头。
她敲门进去的时候,一名护士正在给郦冒勋量血压,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半,刚刚颜雪那么问,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倒是商量好了待会儿谁留下来的问题。
其实她早就看到隔壁房间里多了一个收纳袋,不像是家里的东西,那就只能是颜雪带过来的了。
果然颜雪坚持今天晚上留下来住,她和梅姨回屏山,明天一早再来给他们送早餐。
郦冒勋早晨习惯喝一种八宝茶,每天去郦商大厦都要让吴叔绕一段路到一家名叫一水间的老茶社,打包一份带回办公室里去喝。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
而那茶社店堂虽小,做茶的口碑却是远近驰名,据说一天到晚门庭若市,许多名人去喝茶也得提前预约排号。郦冒勋这些年风雨无阻,每天同一时刻将车停在店门口,闻一闻茶香,看一看等着喝茶的人群队伍,算是感受街头巷尾的烟火之气。
日子一久,那家店里的老伙计也大多认识了吴叔,后来更是给了特例,店里生意再忙,外头等的客人再多,只要吴叔一露面,自然有人奉了打包好的茶壶递出来。
所以,吴叔明天一大早也是照例要去取茶的。
平时郦冒勋都是在家里吃了早餐出门,定时定点,梅姨想必是怕误了他素日里的钟点影响他的胃口,才会让慕少祺赶早单独送过来。
不用说,明天自然是她来送!
从她一进门,梅姨就开始给她使眼色了,她只管对梅姨摇了摇头,意思是让她不用担心。
郦冒勋也早就看到了她,不轻不重地一眼,自然是跟平时不一样。
等到护士撤了工具仪器走出病房,梅姨来回收拾安置妥当,也准备回屏山去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个人,郦清清心里反倒淡定了下来。
也许从很早之前,她已经预备了这一天,只是,现在情况不同,原来设想过的那些说辞和应对,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但结局却一定是郦冒勋更乐意见到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郦清清认定这场谈话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冲突,何况关于郦冒勋原本的打算,楚亦暄下午也提前绕过来跟她交了底。
顶多是被痛心疾首地批评责骂一顿,她默默受着就是了!
果然,郦冒勋不怒自威地走过来,脸色越来越难看:“清清,爸爸有话问你!”
郦清清前后只犹豫了半分钟:“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会发生您所担心的事!我们……”
她没想到郦冒勋一开始就会动这么大的气:“你们?你和谁?那个姓陆的?”
郦清清立即打起精神从沙发上站起来:“爸,小心您的血压!”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爸爸吗?他陆昕裴是什么人?有妇之夫,他太太生前还是个行动不便的伤残人士。他下午竟然亲自跑到我面前,说你们已经交往了一阵子,希望我能够同意你们在一起!”
郦冒勋剑眉深蹙,双目如炬:“你老实告诉我,她太太突然自杀,是不是跟你们之间的事情有关?”
只有这个问题,她真的无法回答。
见她不说话,郦冒勋的脸色愈加铁青,灯光之下,仿佛看得见额头上血管凸起:“你心里过意的去吗?”
她忍不住一阵心慌:“爸,乔爱诗的死我也很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她的家庭!他们的婚姻早就出现了问题……”
郦冒勋根本不听她解释,忽然一掌拍在茶几上,站起来厉喝了一声:“人家夫妻之间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吗?你就是这样蒙蔽自己,还是陆昕裴在蒙蔽你?枉我还一直当他是个谦谦君子,扶持相交,想不到背后竟然卑劣至此,连最起码的伦理道德心都没有!”
他面上渐渐显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张力,狠厉而阴鸷:“他太太只怕连五七都还没过,他竟然就敢跑到我面前来大言不惭,我郦冒勋的女儿也是他可以随意欺骗玩弄的吗?”
郦清清忍不住一阵心慌:“爸,他没有骗我,更谈不上玩弄!虽然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但是您也不能这样误会他!
“这对他不公平!”
郦冒勋刻意把话说得很重:“公平?他对他太太公平吗?你被他哄骗得团团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对谁不公平?他太太因为忍受不了被离婚,被抛弃,一时想不开自杀死亡,这又公平吗?”
“你还知道说公平!他太太才三十七岁,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乔老爷子是不是也应该上门来找我讨要公平?”
郦冒勋气息一转,片刻之后,目光中仿似夹杂着悲痛,终究说出:“你姐姐当年是怎么走的?我和你妈妈,还有你自己,我们一家人花了多久才从那种割心割肉的伤痛中走出来?乔爱诗的父母,现在就和我们当年是一样的心情!”
这正是她最害怕听到的话,这种类比,无疑从哪一个层面,她都开脱不掉!
郦清清心如刀绞,一时再无言以对,却只听见郦冒勋长吁了一口气:“清清,你竟然不声不响地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爸爸真的很痛心!”
而她只能低头站在那里,生怕多说多错!
半晌儿,郦冒勋重新退坐回沙发上,一口气仿佛叹在喉管:“清清,今天下午的那些话,爸爸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爸爸也会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马上跟他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正好亦暄也回来了,爸爸不瞒着你,我和你叔叔阿姨早就商量好了,他这次回来休假,就是要跟你正式交朋友的。下午我已经跟亦暄谈过了,他并不反对,我看你们不如直接订婚,真的要培养感情,订了婚之后一样可以慢慢培养!爸爸已经决定了,你什么时候同意订婚,爸爸就什么时候做手术!”
刚刚在医院门口跟楚亦暄分手之前,他只说了一句郦叔叔并不知道我会约你见面,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协议结婚这种事,不管她最终是否会同意,也只能是在她和楚亦暄两个人之间公开的绝密!
所以,眼前郦冒勋亲口对她说出这些话,她应该正常表现出合情合理的震惊和不理解。
于是她像模像样地给出了一个惊诧不已的表情:“爸,您怎么可以这样?您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还有,您也不能这样要挟亦暄哥哥!”
却不想,郦冒勋稍稍缓和了两分的面色瞬间又绷紧了起来:“你不用想找任何借口!早在上个月初,我和你楚叔叔去美国的时候,亦暄对这件事已经表现出了松动!他这次既然肯请长假回来,就说明他有这份心!”
“不仅仅是订婚,还有郦商,等你们两个人结了婚,亦暄会正式进入郦商的董事局,你也要到公司里来历练!这几年,你读书学摄影一个人到处旅行,爸爸从来没有干涉你半句。虽然你妈妈从小不在你身边,但是爸爸一直都很放心你,以为你心性高悟性更高,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看起来还是爸爸管教无方,从现在开始,爸爸不会再任你由着性子来了,我明天就给你们校长打电话,给你办理休学,只到明年毕业!等你跟亦暄正式订了婚,你就先到郦商的投资部去上班!”
其实这种藏着掖着,不能以真实想法为输出的感受十分不好,明明她已经知道了一件事的最新走向,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偏偏这样的情形又发生在至亲的人之间,当真比演戏背台词更令人觉得分裂!
她心中无端端生出了一种隐忧,倘若到最后她真的答应了楚亦暄协议结婚,岂不是一辈子都要活在这种有口难言的郁结里?
思来想去,眼前的对话,她也只有选择避重就轻了:“爸,一件事归一件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您的身体!我刚刚也说了,不会发生您所担心的事,就算您今天不对我说这些话,我也做好了整理的准备。我不会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您就放心吧!”
郦冒勋却是重重地一扬眉:“放心,我怎么放心?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了,说什么郑重地恳请我把女儿交给他!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不管你们之间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不想问,也问不出口!你要是真的已经当机立断了,就证明给爸爸看!亦暄虽然一向少言少语,平时也的确是忙了一些,但是你一向也不是爱黏人的性子,一段婚姻最重要的就是细水长流,就算一时半刻缺了点热烈,你们也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无论如何,她一时都理解不了这种逻辑,而她的脑袋和身体也早就不堪负荷,精神上的纷扰仿佛冰山上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巨大,追赶得她呼吸不畅,思考力迟缓。
这一整天下来,她实在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爸,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颜雪说她今天留下来陪您,吴叔应该先送梅姨回家了,我也准备回去了!订婚的事,您总要等我见到亦暄哥哥,就算是相亲,也至少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到面才能算数吧!”
郦冒勋显然十分意外:“这么说,你也不反对了?”
她尽量语意诚恳:“不管我怎么说,我最关心的始终都是您的身体!我过来看您之前已经先问过了颜雪,她也同意我把您要做手术的事告诉我妈。还有,就算我真的要订婚,是不是也应该听听我妈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