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经全黑,街面上车灯交织着路灯,视线之中医院的一角大楼灯火通明,应该就是住院部。
大约因为是工作日,又是这个时间点,几乎没什么客人上来二楼,楚亦暄又故意选了这个位置,最后一排,靠窗。
郦清清抬眼看着对面坐姿端正的楚亦暄:“可不可以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他的表情看不出意外,也看不出惊喜:“当然可以,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你好好考虑,郦叔叔的手术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就算出现后遗症,也并非完全不可恢复,只要身边的人细心照顾,当事人积极配合复健,排除不可逆转的神经损伤,其他症状都有机会随着病体的痊愈而缓解,逐渐减轻。你应该庆幸,这不是一颗恶性肿瘤,虽然切除过程相对棘手,从理论和过往临床案例显示,并不存在生命危险。”
郦清清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座本该永远屹立不倒的巍峨大山,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摇晃和震动,即便明知不会顷刻间垮塌,也足够令周围的人心惊胆战。
就像梅姨昨天下午的六神无主,就像她见到父亲躺在病床上,那一眼之间的彷徨失措。
郦冒勋是孤儿,养父母早年移居澳大利亚,前两年相继去世,盛茗薇也是独生女,两边都没有可以分担帮衬的兄弟姊妹,她和郦菁菁自然打小也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
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年郦冒勋会那样看中楚亦暄。不对,也许如今同样看中,至少这种信任是任何外人都难以企及的!
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从她心中一掠而过:“我姐姐知道你的这种想法吗?或者我直接一点,你是因为根本不相信爱情,才会顺应长辈们的安排,试着跟我姐姐交往,还是因为我姐姐最终选择了嫁给别人,才会彻底不再相信爱情?”
楚亦暄的声音像一池平静的秋水,波澜不兴:“跟你姐姐没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通过对你姐姐感情的疏理,令我更加确定了自己对男女之情的寡淡,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对同性有任何想法。我记得菁菁曾经说过,我爱那些医学书远胜于爱她。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事实上的确如此,不止医学,我对同一时期感兴趣的一切书籍的热衷,都胜过于陪她吃饭,逛街,看电影。”
“我花了一些时间去验证这种认知,准确的说,我有尝试对你姐姐投入更多的感情,但是直到她选择嫁给雷旭阳,我内心也始终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反应。再后来,我完全接受了这种心理状态,不仅接受,更坚持。或者我这样解释,从唯物定律上看,爱情是否确切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相对命题。从医学的客观发展来说,人类的繁衍已经不需要以性行为前提,同时也侧面推翻了爱情存在的必要性。从感官描述上,最接近人类爱情的物质,可以由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胆碱这些东西合成,但实际上这些化学成分都可以单独存在或者提取,也就是说爱情可以人为制造。换句话说,生活中所谓的一见钟情,天长地久,随时都能被技术操作所取代。所以,我不认为去期待或者相信这种自相矛盾的事,有什么确凿的意义!”
其实楚亦暄还是没有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郦菁菁当年究竟是否确切知道他对爱情的态度?而她最后选择跟雷旭阳在一起,会不会也与此有关?
至少在她当时看来,郦菁菁并不讨厌楚亦暄,也不反感跟他约会,为什么后来又会那样热烈而执着的爱上了雷旭阳?从前偶尔回想起来,她大约只当是喜欢和爱的区别,现在想深一层,才发现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亦暄哥哥,你觉得我姐姐当年有没有喜欢过你?”
楚亦暄似乎认真回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是她亲口对我说过,她爱雷旭阳!”
她爱他,所以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可是这段因爱而起,双方自愿结合的婚姻,却最终葬送了她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两条生命。
郦清清转念又想起早上她才对慕少祺说过,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由一段爱情所带来的男女关系到底有什么意义。楚亦暄刚刚的这番话,显然比她的更客观,更有逻辑支撑,也更具有说服力!
如果说她是怀疑和后怕,宁可选择不再相信,那么楚亦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无爱情论的实践者。
她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他也没有见过什么以爱情为结合基础的好的婚姻。
基本上,她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即然你不相信爱情,为什么会相信婚姻?”
楚亦暄回答:“确切的说,我相信法律。婚姻是一段男女关系合法化的表现形式,由此又可以带来符合一般人正常逻辑观念的血缘关系,姻亲关系。我只是不认为婚姻必须以爱情为基础,除此以外,其他婚姻法所赋予的一切责任和义务,我并无异议!如果你看过婚姻法就会发现,通篇没有一个爱字,结婚条件里,并没有写明丈夫或者妻子必须爱对方。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互相忠实,互相尊重,双方完全自愿,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是非爱情不可的。”
其实,她还真的逐字逐行看过《新婚姻法》,回想一下,好像的确如此。
过了大约三分钟,楚亦暄开口:“抱歉,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你应该饿了吧!是就在这里吃,还是去附近其他的餐厅?”
饿倒是其次,难受是真的,鼻塞头疼喉咙痛,加上中午又折腾了那么久,腿脚的酸疼感是越来越明显了,全身上下好像哪哪儿都不对,一点胃口也没有,也不想动,只想回家趟到床上去睡觉。
昨天慕少祺给她买的感冒药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上午感觉还好,跑步那会儿也没有现在这么累。想一想,她也真的是许久没有好好锻炼了,体力和状态明显退步了不是一星半点!
郦清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望向窗外:“我还不饿,想上去看看我爸爸,你呢?吃了东西赶紧回家去休息吧!”
楚亦暄等她转回头来,不疾不徐地看着她:“感冒没胃口可以喝点热粥,如果夜里发热难受,减少穿着和棉被,可以在额头,手腕,小腿各放一块湿冷毛巾,或者泡温水澡。保持室内通风,多喝温水,一旦超过39度两小时之内不退,必须立即到医院挂急诊。”
“听郦叔叔说你平时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房子,如果功课不紧张,生病期间最好还是回屏山家里住。这段时间梅姨和吴叔两个人只怕也忙不过来,下午梅姨已经联系了家政公司,郦叔叔手术之后也需要有专人照顾,暂时决定先挑一个全职帮佣,一个有护理经验的保姆。只是,合适的人可能不会太容易找到,所以这期间,你自己多注意!”
郦清清大大方方地盯着楚亦暄看了一会儿,这个从她多年记忆里直接走出来的人,五官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相比当年无疑更加清逸出众了,也许这样形容一个男人并不恰当,但她的感觉就是这样,好像一朵生长在高山雪岭之上的千年雪莲。
从见面到现在,他一直坐在她对面,没有任何客套,也没有寒暄,言谈举止之间的高冷并没有变,却让人无端端多了一份信服,话好像多了一点,大概是一直在跟她各种解释说明的缘故。
他由始至终慢条斯理地说着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很奇怪,她一路听下来,从咋舌到怀疑,从迷惑到思考,从联想到代入,这一刻,她甚至觉得也许真心接受这个提议并不困难。
她轻巧一笑:“梅姨看人一向来挑剔,要正经入得了她的法眼,可远远不是合适两个字那么简单的!”
大约因为这个近距离之间的面对面,光线也恰到好处,她难得看到楚亦暄的表情有了一丝松散,与他之前抿唇被她误以为是轻笑不同,这一次,好像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张力从他眉宇之间悄然化开了,下巴的弧度也跟着稍稍柔和了两分。
楚亦暄侧目望向窗外的夜色,似乎有意在舒缓眼睛,再次正视她之前,他将右手放到了桌子上,旁边正是那本《新金融秩序》。
他说:“事有轻重缓急。”
和楚亦暄在医院大门口分手,他等家里的司机来接,她绕过门诊大楼往住院部的方向走。
刚走了没两步,又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震感,其实刚刚在跟楚亦暄谈话的时候,手机已经不知道响了多少次。
她划开屏幕来看,是颜雪。
刚一接听,颜雪刻意压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清清,你在哪里?”
郦清清心里一紧:“我在楼下,马上上来,怎么了?”
“你爸爸找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严重!”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下午我有个重要的赞助商约见,中饭时间回了一趟杂志社,四点半左右赶回来的。一进到病房里就觉得气氛不对,梅姨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只说你爸爸午睡醒来之后见过一位姓陆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