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仿佛上天亦在哭送离人。
日历上其实早已经立了冬,这城市的秋天总是不甚分明,又短暂,她离开了两个礼拜,总以为秋天还没有过去。
郦清清第二节课才赶到教室,课间,舒岚换了位置坐到她旁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清清,是不是泰国的凉拌木瓜丝吃不惯,我怎么看着你好像都瘦了!”
郦清清堪堪笑了一下:“那你晚上给我做好吃的吗?”
舒岚转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我们逃课吧?”
舒岚顿时瞪大了眼睛:“现在?”
“嗯,现在!”
出了教学楼,她借舒岚的手机:“你有存慕少祺的号码吗?”
舒岚一愣,想了想,翻出了通话记录:“前天上午,他给我打过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郦清清接过手机,拨号,响了第五声,他才接:“……喂?
“是我,郦清清。你现在在哪里?”
“刚从山上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祭拜她。”
慕少祺默了良久,才说:“你过来吧,我等你!”
“谢谢!”
郦清清一回头,就看到舒岚脸色变了:“清清,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里很不好受:“岚,你陪我一起去吧,我应该去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郦清清先陪舒岚回家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再绕到学校后面的那条街,到最近的花店包了三束马蹄莲,然后将车子一路开出了市区。
昨天晚上她住在屏山,郦冒勋早上出门的时候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乔爱诗的追悼会。
她委婉地拒绝了。
她实在没有勇气在那种场合之下,面对陆昕裴。
舒岚见她一直不说话,只怕她胡思乱想,想主动开口说点儿什么,又怕影响她开车的注意力,一时间,自己反倒有些坐立不安了。
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舒岚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清清,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跟我说说话。别这样,我看着怪难受的!”
郦清清侧目:“我没事!”
舒岚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在我跟前,你就别逞强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何尝不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当她连续失眠两个晚上以后,她才终于发觉,自欺欺人原来更可怕!
其实慕少祺并没有冤枉她,如果说乔爱诗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么她的存在,就是促成这个结果的导火索,催化剂。
陆昕裴告诉过她,在他们车祸重伤的时候,乔爱诗曾经几次自杀未遂。他从温哥华回来跟她谈离婚,她摔伤自己进了医院。她原本就显露过这样极端的形式作风,他们却还一味地逼她,一味的给她压力,最后终于让她不堪负荷,做出了这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选择。
也让她从一个掩耳盗铃的道德小偷,变成了一个备受良心谴责的隐形刽子手!
郦清清曾经想过,也许他们的婚姻还要拖上个三五年,也许陆昕裴或者她,终有一天会妥协,接受乔爱诗提出的那个关于孩子的建议,也许将来郦冒勋会像当初反对她姐姐的婚姻一样,甚至更激烈地反对他们……
她都想过,却唯独没有如今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想到,乔爱诗会做出这个令所有人都震惊而无法挽回的举动?
郦清清嗓眼发堵,根本说不出来任何可以让舒岚宽心,或者让自己稍微好过半分的话。
见她默不作声,脸色却好似更苍白了几分,舒岚又试着问:“陆昕裴跟你联系过吗?”
她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慕少祺那天把我的手机扔在了高速公路上。这两天,我一直呆在屏山,也没有出去办理补卡。”
舒岚忽然严肃起来:“清清,你和陆昕裴之间到底怎么了?我去酒店找你的那天早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她心中陡然一滞:“没有!”
“好吧,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可是清清,既然你和陆昕裴都已经这样了,他太太现在又没了,这段时间,你也要多体谅他一些!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因为胡思乱想,一时转不过弯来,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
“你不在的这两个星期,我看他上课都常常走神!”
郦清清勉强挤出了一笑容:“我知道了!”
到了墓园,慕少祺就在停车场等她们。
雨还没有停,却仿佛又小了一下,迎面飘在脸上,沁人的湿润感并不显得太冰凉。
她车上只有一把伞,女士的,伞比较小,颜色虽然不花俏,但是到底有些不合时宜。
慕少祺三两步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把伞递给她,自己又回车上去拿伞。
舒岚走上前叫了她一声,将一束花塞到她怀里:“清清?”
郦清清反握了一下她的手:“我没事!”
穿过人工草坪拾阶而上,郦清清心里复杂难辨,其实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郦菁菁的墓地也是选在这里。
她还记得当初郦菁菁走的时候,郦冒勋悲痛到病倒,一夕之间,两鬓生出了数根白发。盛茗薇匆匆从国外赶回来,一见了灵堂中的棺木,崩溃痛哭至几度晕厥。而她,也因为哭的太多,眼睛持续浮肿了两周,几乎到了要去看医生的地步。
这种死别太惨痛,于父母亲人而言,无异于剜心掏肝!
郦冒勋毫不留情,整个丧礼,从头至尾也没有让雷家的人靠近半步,更不允许雷旭阳的名字上墓碑。
雷旭阳实在没有办法,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她的手机,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而她听完他的请求,只冷淡地说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其实,郦清清对他们之间的事知之甚少,郦菁菁选择跳楼自杀的那一刻,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只言片语。她无从得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曾经是那样有情饮水饱的两个人,短短三年的婚姻生活,竟然沦落到了阴阳两隔的地步。
时至今日,她仍然没有办法理解郦菁菁当时的做法,她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戛然而止,甚至同时扼杀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究竟是出于太强烈的爱,还是更强烈的恨?
而如今,她的生命中又出现了第二个这样的人,一个原本与她毫无交集的女人,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细雨如雾,潮湿弥漫,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之间没有一丝空隙,漫天凝重的灰白之下,一排排墓碑相邻相望,庄严而肃穆。
她心中并不惧怕,倘若世间上连这样的一个地方都没有,活着的人又该去哪里寄托哀思?
慕少祺在前面停了下来,郦清清抬眼望去,墓碑正中央的那一张照片,眉清目秀,笑颜明媚,正是乔爱诗。
这一刻,她心中凄惶,仿佛有千言万语一齐堵在胸口,却又诉说无门。
她可以对她解释什么?
是虚伪地说她从来没有催促陆昕裴跟她离婚,还是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她陆太太的身份?
郦清清茫然失神地站在那里,直到舒岚走过来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抬脚走上前去,俯身将手中的花束放在了墓碑下面。
原本,她们于对方而言只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许有生之年都不会有机缘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却因为同一个男人,而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关联,尤其这种关联,又仿佛与生俱来就是对立的,无法共存的。
是否她明白这一点太晚,才直接间接地造成了这个结果?
而如今,纵然一切都不可挽回,她也仍然要亲自上来这一趟,即便她有口能言的,由始至终也只有一句对不起,她也选择亲自上来这一趟。或许这个行为毫无意义,但是,她必须这样做,也唯有这样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和神明,她相信,乔爱诗终究会放下这尘世间烦扰的一切,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真正的平静和快乐!
郦清清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在墓碑前深挚地鞠了一个躬,后退到了一旁。
等舒岚也上前献花祭拜之后,她们又一起去看了郦菁菁。
郦菁菁生前就很喜欢马蹄莲,尤其钟爱白色。她说世界上没有一种花像它,没有花瓣层叠,独树一帜的花型,即使盛放也永远含娇带羞,常常让人生出一种遐想,仿佛它的花期和生命力还有更长!
也许,她更倾心的是它的花语:忠贞不渝,永结同心。
回城的时候,雨反而落得大了,郦清清看似专心专意地开着车,始终没有半点儿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舒岚几次话到了嘴边,都只有默默地咽了回去。
慕少祺的车一直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的车。
开了一段路,郦清清忽然转头对舒岚说:“岚岚,你给慕少祺打个电话,你下去坐他的车。我好困,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舒岚立即反对:“那怎么行,我得陪着你!”
“不用,我没事,就是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下午还有主任最后一节课,我就不去了,待会儿直接回屏山睡觉。你还是坐他的车子先回去。”
舒岚坚持:“不行,我等你休息好了一起走,大不了到了市区,你把我放下,我自己打车回学校去,再说现在还早呢!”
郦清清明知道拗不过,只有说:“那好吧!我就眯半个小时,到了时间你叫我!”
刚开了转向灯,准备靠边停车,舒岚的手机就响了。
舒岚接了电话解释,慕少祺只说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就挂了。
郦清清是真的困极了,在苏梅岛的最后一个晚上就没有睡好,回来之后又连续失眠。这会儿,就算她的脑子是清醒的,眼睛也实在受不了了。
慕少祺走过来敲玻璃窗的时候,她只觉得头痛。
最后,他把自己的车扔在了路边,上来开她的车,而她躺在舒岚的腿上一路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