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灯光遮掩着夜色,从天花板中央悬垂而下的水晶大吊灯始终如一的发散着浅金色的柔光,照亮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郦清清站在那里,垂眼看着沙发正中间那座四角占地的鎏金圆几,灯光照在各个青铜雕花的小门扣上,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清冷光泽,云纹石的茶几表面仿佛也氤氲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晕,恍如流金溢彩。
完全察觉不出现在已经是几点钟了,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仿佛隐约听见远处的炮竹声,烟花升空的爆嘭声,忽远忽近,时有时无。
陆昕裴很快开口:“所以,楚公子不仅事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更是在替楚副总承认当年的所作所为了?不管在我进门之前,楚副总已经编排出了怎样一套替自己辩解修饰的故事版本,都不可能挽回菁菁的悲剧,更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菁菁走的时候才二十五岁,肚子里的孩子还不满三个月,如果没有佟莎丽的刻意接近,雷旭阳就不会出轨,菁菁的悲剧也不会发生。”
“楚公子当年追求菁菁不得,之后单身八年,现在却突然同意回国跟清清订婚,但其实,楚公子早在半年前就查到了佟莎丽这个人的存在,撇开楚副总对郦商的处心积虑不说,楚公子对清清是移情作用,还是出于一种另类的补偿心理?”
“郦董,盛女士,我纵然有对不起清清的地方,但是,清清很清楚,一开始我对她就是真心诚意的,清清心里也一直有我。如今,当年菁菁婚变背后的隐情就摆在眼前,就算两位能把楚公子从楚副总的所作所为之中摘出来,就算楚公子对当年发生的事毫不知情……毕竟是两条人命,菁菁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两位真的能忍受跟楚副总结成亲家,让清清嫁给楚公子,改口叫害死她姐姐的仇人爸爸吗?”
陆昕裴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带着三分歉意,三分痛惜,他到底没忘记她说过她不希望郦冒勋知道这件事。
“清清跟我说过,其实这些年她心里一直很内疚,如果当年没有帮着菁菁从家里偷拿出户口本,菁菁不跟雷旭阳登记结婚,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刚刚他远远对她伸出手,请她走到他身边去,而她在楚亦暄开口之后就停驻了脚步,可是这一刻,已经到了她应该主动走过去的时候了。
于是她抬脚向前,台词是早就预备好了的,“陆昕裴,够了,别说了。”
在他略带犹疑的瞩目之中,她走到他身边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一笑,声音也很低:“我不是怪你,你身上有伤,又是坐车,又是走路,现在又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不累吗?”
陆昕裴眸光一闪,眉宇之间自进门那一刻起便紧绷的张力瞬间消融了开去,“清清,对不起……我……”
郦清清连忙接过他的话:“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说,坐在这里就好,其他的话,我来说。”
楚亦暄的声音准时响起来:“清清……”
她转头打断了他:“亦暄哥哥,你说过,任何时候都不会勉强我,对吗?”
“楚亦暄,刚刚你在车上让我认真考虑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不管是因为你爸爸对雷旭阳做过的事,还是因为陆昕裴差一点就死了……”
不早不晚,这一次轮到楚亦暄打断她了:“等等,清清,在你做决定之前,至少还应该知道一件事。”
然后他上前一步,眼光不疾不徐地落在陆昕裴身上:“清清被绑架的事,你解释得天衣无缝,那么闫老板呢?当年状告雷旭阳利用公职谋私诈骗的那个港商闫老板,究竟是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之后,日夜被愧疚折磨,害怕自己连死都死得不安乐,所以才决心回来向雷旭阳的母亲忏悔赎罪,还是为了帮他唯一的私生子还清赌球欠下的一大堆高利贷,而不得不接受了你的收买?”
楚亦暄的声音清冷而铿锵:“陆先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次郦叔叔和我爸爸因为重审五年前雷旭阳犯的那桩经济诈骗案被璃城法院传唤,陆先生为了匡扶正义,维护法纪,前前后后倒真是费尽苦心!”
郦清清立即转过头去望着陆昕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满目惊疑,一脸震诧表现得算不算是恰如其分。
陆昕裴的神情看上去却似毫无破绽,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楚公子这番话就说得稀奇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一个什么姓闫的港商,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哪里收买了谁。”
“楚公子,病急可以乱投医,话可不能乱说!”
他面不改色地仰起脸来看着她:“清清,你没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不出所料,郦冒勋即刻沉声道:“亦暄,你刚刚说的话,已经查清楚了吗?”
楚亦暄一样是不慌不忙,“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局和法院这边,陆先生应该还是请乔队长帮的忙。从关菊英踏进****局的大门口到璃城法院派人过来请您和我爸爸过去配合调查,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背后没有池署员和范队长在背后主导,这个案子绝对不可能获得这样的重视度,进度空前。”
他补充了一句:“池署员和范队长,早年跟乔司涵是同营不同班的战友。”
下一秒,郦冒勋已经笔挺挺地站了起来,“陆老先生,陆太太,论年纪,两位都要年长郦某,儿女之过本不应牵累父母,但是此刻,郦某也只有无礼送客了,两位请慢走!”
郦冒勋如炬的目光之中似有一股无形的重量,语气严肃:“清清,你过来。”
来不及做出反应,陆昕裴已经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坐着,她在他正前方侧身站着,他拉了拉她的手,在她回头的同时,他虚晃一笑:“清清,你爸爸对我的偏见看来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了。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他像当初反对雷旭阳一样反对我,但是你看,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不可能接受我!”
他脸色苍白,额间似有虚汗,仍然是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仍然是那样醇厚动听的一把嗓子:“清清,我永远不会逼你在你爸爸和我之间做选择,我等你!”
郦清清看着眼前这个令她困惑,令她愧疚,令她不忍,却永远不会再令她脸红心跳,内心如春水一般轻盈荡漾的男人,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以眼神答复了他。
陆昕裴一家人终于离开之后,客厅里的气氛仍然是压抑得令人无法正常呼吸,空气中流淌着一种不安的因子,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郦清清是真心觉得累,身体累,精神更累,总有一种精疲力尽的空乏感,生怕自己一个站不稳就会迎面栽倒下去。
这种感觉太分裂,如果没有楚亦暄,她一个人绝不可能撑得下来!在陆昕裴离开之后,他们算不算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前半场已经发生的一切,算不算是按照他们的铺垫在走?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陆昕裴不可能接受她怀着殷黎霆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更不可能包容她给殷黎霆生孩子,所以,她迟早还是要跟楚亦暄协议结婚。
既然她注定要和楚亦暄协议结婚,以陆昕裴如今对她的执念,他暗中所掌握的一切,毫无疑问会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所以,楚亦暄要赶在陆昕裴过来之前主动掀翻郦菁菁当年婚变的幕后隐情,又在陆昕裴到来之后,故意引得他亮出最后的底牌,最后当众揭穿是他在背后一手促成了官菊英的上访状告,才令得璃城法院重审雷旭阳当年的案子,令得郦冒勋和楚亚贺当年构陷雷旭阳的行径东窗事发,即将面临刑事检控。
如此一来,郦冒勋永远不可能再接受陆昕裴。
但是如果,她在这个时候,仍然决心对他坦白一切,选择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主动权交到他手里,他会不会感受得她其实从来都不愿意伤害他的这份心意?他会不会主动做出对他们彼此都好的决定?
他会不会因此而真正放下这份不甘心?
他说过……清清,你想让我放弃你,让我做回自己,至少要让我甘心情愿。
刚刚陆昕裴说他永远不会逼她做选择,他说他等她的时候,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给了他肯定的暗示。因为她不能明当明的拒绝他,因为他手里头握着对殷黎霆不利的证据,也因为,她欠他一个坦诚。
她欠他一份甘心情愿!
所以,她的打算仍然是,今晚之后,初八之前,她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向他坦白一切。
就算他拒不承认璃城法院突然立案重审雷旭阳的案子跟他有关,她也一样会给他这个机会。
即便楚亦暄并不赞成,她也坚持要这样做,这是她欠陆昕裴的。
今天这样的日子,同时有这么多人在场,说的又是一个比一个更惊雷滚滚的话题,一整个晚上下来,如何能不累?
可是纵然再累,戏还没有落幕,也许下半场才刚刚开始,她还有要背的台词……
郦清清默默在心中喘气了片刻,强打起精神:“爸,事到如今,您可以原谅楚叔叔吗?您还是希望我和亦暄哥哥订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