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梅姨两只手上都拎着礼品,尽管匆忙,陆昕裴的父母还是礼数周到。
陆昕裴的父母小心地扶着他坐下去,楚亦暄和梅姨,还有舒岚,很快将搬过来的三张椅子分别放置好了,陆昕裴父子同坐在之前她和楚亦暄坐的双人沙发位上,他父亲在他的左手边,靠近郦冒勋和楚亚贺坐的沙发主位,他母亲则坐刚搬过来的椅子上,挨着陆昕裴的位置。
郦清清挨着盛茗薇而坐,楚亦暄则坐在凤兰芝旁边。
好像打从她有印象以来,这个客厅里就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人,原本这套永远有空位的三方位沙发,此刻瞬间不够坐了。
所有人重新落座之后,陆昕裴的父亲先开口:“郦先生,今天是年三十,本不该冒昧登门,更不曾想到郦先生家里有贵客在,实在是唐突而不合时宜。”
“昕裴说他跟清清交往以来还没有登门拜访过郦先生,今天这个日子兴许不是最合适的,但却是最能体现他的诚意的。我们做父母的,虽然明知有违常理,但是也不能不体谅孩子的一片心意,还请郦先生和在座的贵宾,不要太过见笑才好!”
其实郦清清早就感觉到了陆昕裴的眼光,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抬起头,不偏不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一时间,她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惊痛中夹杂着犹疑,眷恋中纠缠着落寞,最多的始终还是黯然,因为也许在他的期望之中,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他的身边去。
她明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这样做,不仅如此,反而一再躲避他的眼神,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第一次正式与他四目相对。
他如何能不受伤?
郦清清满心纠杂,尽管没有再逃避他的眼神,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好在这场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郦冒勋一开口,陆昕裴就从她面上移开了目光。
“陆老先生严重了,登门即是客,今天过年,相聚一堂即是团圆,我在此也恭祝陆先生一家新春快乐,四季平安。”客套话说过了之后,作为主人家,郦冒勋一一介绍起了楚亚贺,凤兰芝和盛茗薇。
六个人相互点头示意,正式打过了招呼之后,郦冒勋适时地开口:“说起来,陆先生现在是郦商的股东,新年在即,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体方面的缘故,亦暄又刚刚上任,郦商一年一度的年终晚宴照常举办的话,我们也应当邀请陆先生一家。”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目光似与陆昕裴的父亲迎面相接:“只不过,陆老先生刚刚说起陆先生跟小女交往,这样说,我以为并不合适。”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陆老先生,陆太太,两位不到三个月之前才刚刚痛失儿媳,清清又怎么有机会跟陆先生交往,而且还到了有必要登门拜访的程度?”
郦冒勋这句话一说出口,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又变了。
陆昕裴父母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还有凤兰芝,楚亚贺面上却仍然是一派温温和和的老样子。
郦清清看着陆昕裴父母掩饰不及的失措和难堪,一时之间很是有些于心不忍,说到底,当初是她主动捅破了她和陆昕裴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的,是她主动说要等他的,他们之间的那段关系,错不在他。
于是她果断开口:“爸,请您不要这样说,我跟陆昕裴交往过是事实。”
郦冒勋立即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不怒自威:“爸爸在跟长辈说话,你怎么可以随意插嘴,看来爸爸真是把你宠坏了。”
郦清清一时摸不准郦冒勋的态度,更不希望她的态度而引得他言辞更加激烈,只好幽幽地低下了头去。
“郦董,我和清清之间的交往和发展,前几次我已经专程向您坦白过。今天我恳请父母陪同我前来,是想借着今天这个日子,正式向您和盛女士开口,希望你们能够同意我跟清清交往。”陆昕裴的语速不快不慢,音量不高不低:“尽管这段时间我和清清之间经历了一些考验和波折,但是我很幸运,清清最终还是肯直面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已经决定要重新开始。”
话音刚落,陆昕裴叫了她一声:“清清……”然后兀自对着她伸出了手,似旁若无人地对她说:“我现在不能主动走到你那边去,所以要麻烦你走过来,好吗?”
郦清清抬眼与对面的人隔空相望,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不管此刻她作何反应,楚亦暄都一定会站出来表态,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于是她装作迟疑了一瞬间,然后才迎着他的目光起身。
几乎是在她站起来的第一时间,楚亦暄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了起来:“很抱歉,陆先生,虽然你选择在股东大会上支持我,我也答应了你事后会主动向郦叔叔提出退婚。但是现在,我恐怕要食言了。”他也站了起来,“陆先生,也许你从来不知道,清清为了你太太的死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最严重的时候已经到了根本没办法睡觉的地步。你为了救清清几乎命悬一线,她一时心软而同意跟你重新开始,在生死面前,她一时做出了并不理智的选择,这是情有可原。”
“但是,如果你真的为清清好,就不应该选择让你跟你共同承受你太太死亡的阴影,人死不能复生,任何人的感情都背负不起一条生命的重量。”
陆昕裴坐着,楚亦暄站着,两个人在众人无声的瞩目之中隔空对峙。
“我和清清之间,有一条生命的重量,楚副总和郦董之间,未必就没有一条生命的重量,楚公子对于这件事,是早就知情呢?还是有意佯装不知?”
大约因为身上有伤,陆昕裴原本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越发显得沙哑深沉,但是这一句话,他说出来的语气,却是令郦清清无端端地从心底发起了寒:“不对,楚副总和郦董之间,是两条生命,当时清清的姐姐已经怀孕了。”
这一刻,除了陆昕裴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自然,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他也不会收获到预期中想要达到的效果。
也许是眼前的气氛太过平淡,太过安静,他并没有一口气说下去,反而停顿了下来,尽管这个暂缓的过程并不突兀,尽管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几乎并没有显露什么痕迹,但是在他将视线转移到郦冒勋面上的时候,郦清清还是察觉到了他眸光中的一丝落差。
那是一个事先对事件的发展走向做出过既定预估的人,面对事到临头的意料之外,而且是绝对的意料之外,所表现出来的惊诧,哪怕他再有意隐藏,也难免不会从某个细微的表情之中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郦清清不能说她有多么擅于察言观色,也不能说她有多少了解他的表情习惯,只是因为她知道陆昕裴绝对不可能想事先想到,在他进门之前,他们两家人已经彻底直面了这颗埋在他们之间的定时炸弹。
只是因为,这一切原本都是她和楚亦暄计划好了的。
他们计划好了要在今晚把一切都主动掀翻,不给陆昕裴机会,甚至于楚亦暄刚刚说的那些话,也是故意在激怒陆昕裴亮出底牌。
这一刻,郦清清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悲哀,为陆昕裴,也为她自己。
她忽然想起那个春夜,操场上的路灯不甚明朗,初春的月光也不够皎洁,而他颀长的身影压下来,如一阵和风迎面拂过,他的脸分明离她那样远,却毫无预兆地令她一阵脸红心跳!
她曾经真心喜欢过这个男人,也许,她对爱情的一切领悟,最初都是来自于这个男人。可是如今,他不惜联合别人绑架她,费尽周折地揭发她的至亲,甚至在今天这个日子跑到她的家里,说着这样明知道会令她父母伤心难过的话。
而她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只因为猜到他有可能会这样做,所以一早就预备好了如何打乱他的步骤,如何不让他得逞。
这算什么,他在算计她,她也一样在算计他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了这般的虚伪,和不堪?
当她在温西那一片蓝天白云,青草绿树的明媚阳光之下,声音低低地说出那句我等你的时候,当她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笑,听着他清浅而动听的笑声的时候,何尝想得到他们之间如今的这些纠葛?
这一刻,纵然心中有不忍,有无奈,有自省,她却无比坚定。楚亦暄说过,以陆昕裴目前的心态,她怀着殷黎霆的孩子跟他在一起太危险,舒岚也质疑过,陆昕裴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给殷黎霆生孩子吗?
也许,她最后能给予陆昕裴的,仅有一份经过包装的,不尽然的坦诚,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不久之后的“坦诚”,谋得一个更好的回报。
这一刻,郦清清心中百转千回,但其实眼前不过大半分钟,整个客厅里静默无声,空气之中却似凝结着迷雾一般的潮湿,气氛压抑而微妙。这种时候,陆昕裴的父母自然没有立场说话,盛茗薇和凤兰芝也绝不会贸然出声,最有可能接过这个话题的人是楚亚贺,但他一直正襟危坐,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即便陆昕裴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向了郦冒勋,他也没有立即接口。
归根结底,一切都只因为楚亦暄已经提早一步挑起了这个话题,不仅如此,楚亚贺更是亲口承认,亲口道了歉,这个禁忌已经被打破,以一种连她和楚亦暄事先都没有完全预料到的相对更容易被接受的方式。也许,不管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直面这个真相,他们一家人的痛心疾首不会少,追悔悲恸不会少,对楚亚贺的怨怪愤怒不会少,隔阂芥蒂也不会少。但是,不论他们两家人最后的关系走向如何,此时此刻,依郦冒勋和楚亚贺的脾气秉性,决不可能会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之下做出任何表露。
而对于他们两家人这种意料之外的反应,陆昕裴绝不会没有想法,正当他预备再次开口的时候,楚亦暄水波不兴的声音抢先一步响了起来:“这是我们两家人之间的事,就不劳陆先生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