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飞行时间,转机和八小时时差,等他们过了海关从国际到达大厅走出来,正好是十四号下午四点钟,农历的除夕夜。
路上车辆已经不多了,对于这座纷繁的城市来说,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应该是一年当中最为冷清的时候了,所有人都回家了,正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等着吃年夜饭。
其实她一向对春节没有什么大的期待,除了免不了要陪郦冒勋参加几场饭局,其他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梅姨跟前夫之间没有孩子,当年还是她丈夫的前夫一声不响地跟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远走高飞,半年之后寄来了一式两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从此以后,她就没有想过要再找人成家。渐渐的,不管是从精神还是行动上,梅姨完全把郦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前些年她父母在世的时候,每年初二她都会回乡去探亲,多少总要离开几个晚上,近几年基本上再没有过不住在家里的时候。
吴叔有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每年这个时候也早早地回家团圆去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总会带着太太和一双儿女来给郦冒勋拜年。所以每年初一的早上,绝对算得上是家里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梅姨总会特地备好他们喜欢吃的各种糖果和零食,还有亲手做的各样糕点,当然还有红包,欢喜而隆重地招待两位小客人。
去年年初一下午,郦冒勋跟颜雪一起飞去了马尔代夫,她比郦冒勋早一个星期出门,去科尔马小镇上呆了几天,她记得她当时还带了相机,拍了很多当地的风景照片存在电脑里,之后她坐火车去巴黎跟盛茗薇汇合,盛茗薇那阵子刚好在巴黎出公差。
本来她是有计划想带梅姨一起出去转转的,可是梅姨不肯,到底还是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家里过的。
天气很好,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远远挂在半高的西天之上,像一个橘色的大圆盘,周围的云都被晕染成了鎏金色。路况也是绝无仅有的好,车子一马平川地向前疾驰,很快离开了机场范围,市区里处处张灯结彩,路边的景观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寻常路灯也全都换成了火红的灯笼,各个路口能看到恭祝新春的横幅或者是电子显示屏祝福语。
刚下飞机,一开机就接到了梅姨的电话,郦冒勋和盛茗薇昨天已经从璃城回来了,这会儿楚亚贺和凤兰芝应该也已经从家里出发,正在去往屏山的路上。
郦清清把手放进口袋里握着手机坐了好半天,还是没有想好给陆昕裴打电话,除了新年祝福她还能说些什么?
可是这个电话是一定要打的,前天晚上她没有接他的电话,也没有回信息给他,第二天她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对着手机挤了半天,才挤出一行……昨天睡得早,你好好养身体。
然后就是昨天上飞机之前,她给他发:马上登机。
而他回的每一条短信,末了都会附上一句:我很想你。
正犹豫着,楚亦暄忽然转过头对她说了一句:“情人节快乐!”
郦清清一愣,“情人节快乐!”
车子从江底隧道出来,前方视线突然亮了,楚亦暄的声音同时响起来:“清清,跟陆昕裴复合的事,你再重新考虑一下。”
“这次璃城法院重新受理雷旭阳的案子,是因为当年涉案的那个姓闫的港商突然找到了雷旭阳的母亲官菊英,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官菊英借此通过****部门把璃城法院一起告了。”他说:“叶敏信同学那边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从官菊英第一次上访到璃城法院收到案件重审的指示,前后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很明显,背后有人在主导这件事的走向。”
楚亦暄语气平淡:“你怀疑陆昕裴,对吗?”
其实这件事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慕少祺,就是那天晚上他从医院送她回屏山的时候,当时他说完那句……郦清清,我说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刚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这么快又跳到另一个火山口里去,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她半天没有做声,车子转到山阴路上之后,她到底还是开了口:“慕少祺,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陆昕裴最近有没有去过璃城,或者,他认不认识璃城那边的什么人。”
慕少祺起先一怔,“又是璃城?”然后很快说:“他去没去过我不知道,我和我表哥上个月底倒是专门替我舅舅跑过去了一趟,领着一帮中年大叔们到穷乡僻壤里找乐子,哪知道他们一个个又猥琐又好色,还都特别能喝酒,差点没把我和我表哥喝趴到桌子底下去。”
“你问这个干嘛?陆昕裴怎么了?”
她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你们应酬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慕少祺当时最后说的是:“我没细打听,左不过又是我舅舅当年在部队里半熟不熟的那些老战友,不是公安局的,就是检察院的,还有一个是什么****局的。”
殷黎霆和慕少祺都说过,陆昕裴拿住了乔司涵在外头有女人的事,既然陆昕裴能借此要挟乔司涵摆明了立场去针对殷黎霆,顺带再利用这一点要求乔司涵动用自己的关系,在他揭露雷旭阳当年那桩案子的时候给予一些方便,也是绝对有可能的事。
何况这本来就是在还原事实翻案,对于现在在其位的人来说,很容易就能做成一件脍炙人口的功绩。
也许陆昕裴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告诉她,他查到了楚亚贺当年收买佟莎丽引诱雷旭阳婚内出轨的这个秘密,而他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她不仅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同时知道了雷旭阳当年所犯的那桩案子根本就是郦冒勋和楚亚贺在暗中一手主导的。
所以,楚亦暄并没有说错,就算她想过,也许慕少祺和他表哥一起去璃城替他舅舅应酬一帮老战友纯粹只是一个巧合,她也许很愿意相信陆昕裴说的他是如何从阮连城口中听说阮琴云绑架了她,他在找她的过程之中又是怎样的焦虑发狂,就算他真的差一点就在她面前死掉了……她心里头还是会忍不住的怀疑他。
郦清清压下心里头的千头万绪,侧目望着楚亦暄,“亦暄哥哥,你让叶敏信顺着乔家的关系查。”
前方路口是红灯,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上,旁边的车道上,哪儿哪儿都是空荡荡的,没什么车,更没有人。车子缓缓停了下来,楚亦暄转头看着她:“这件事,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去跟陆昕裴谈。”
很快又说:“如果你仍然不打算告诉殷黎霆你怀孕的事,不准备跟他在一起,嫁给我,我们维持协议结婚,这会是对你和孩子最好的选择。”
楚亦暄的眸光仍然是一派清清淡淡,如水一般波澜不惊,却平缓而坚定:“抱歉,求婚求得仓促,没有鲜花也没有戒指。”
见她不语,他又说:“我还欠陆昕裴一个结果,按照约定,他在股东大会上全力支持我,事后我要主动向郦叔叔提出跟你解除婚约。既然他查到了雷旭阳当年犯的那桩案子跟我爸爸和郦叔叔有关,也一定查到了佟莎丽的存在。这应该是他自以为能牵制我,阻止我们按原计划订婚的最有利的武器。”
“当然,他手里头还掌握着对殷黎霆不利的证据。”
楚亦暄显然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计划好了:“让陆昕裴主动放弃也许会很困难,势必会有一番不小的风波,但是你已经怀孕了,以他目前的心态,我不能让你跟他在一起,这太冒险。”
郦清清举目望着身旁的人,如果没有殷黎霆,她一定会爱上眼前这个男人。
她忽然想起今年第一次在七医院旁边的那间咖啡厅里与他见面,当时他穿一件藏青色的毛衫,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烟灰色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几乎是在扫过整个店堂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
然后他对她说了很多话,比他们认识二十年来加起来说过的所有的话都要多,不知道要多多少。
他说他不认为爱情客观独立存在,也不以为相信这种可以由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胆碱组合而成的类似合成物有任何实际的意义,然后他摆出了一二三四点理由,郑重地邀请她跟他协议结婚。
几天之后,也是在同一间咖啡厅,同一个位置上,她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所有狗血,所有乌七八糟,同样郑重地对他说……如果你仍然和之前一样,认为我是符合你协议结婚条件的合适人选。那么,我们尽快订婚。
她以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开始。
却不知道,早在六月里的某一天,他已经在T大的校园里见过她,他说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连衣裙,白球鞋,头发用一根天蓝色的绑带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他说,他站在远处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说,也许是从那一眼开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她跟他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郦清清就这样望着眼前的人,这个为她而改变,为她进,为她退,仿佛是从天而降,却自从出现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心中顿时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前方红灯已经转绿,后面没有车辆鸣笛催促,楚亦暄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夕阳的薄暮从车窗透进来,照在他清俊的容颜上,他的唇角似晕染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有一句很文艺的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开始我就是打算邀请你协议结婚,共赴一段没有爱情却比爱情更好的婚姻,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预设你会爱上我,一开始我就说过,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随时都可以跟我提出离婚。”
他渐渐加深了唇角的笑意:“人是不可以太贪心的,不是吗?”
而她连自己什么时候落了泪都不自觉,只到他的一张脸渐渐在她视线之中变得虚浮,变得模糊。她的喉咙如被一双手捉住,可是她却不能不开口,不能不告诉他:“楚亦暄,我很希望我能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