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敞亮而明丽,前后左右的玻璃墙上反射着浅金色的日光,让人仿佛置身在一个熠熠生辉的水晶匣子里,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株株清雅生香的兰花,纯白色、白绿色、黄绿色、淡黄色、黄褐色、红色、青色、紫色,花瓣形状各异。一眼望过去,就好像一只只蝴蝶徘徊在绿叶丛中,成群结队,翩翩起舞。
大花君子兰茎叶挺拔苍翠,橘色花瓣,黄白色内蕊,盛放的花型好像一只只热闹的大喇叭;翠绿中带红的是国香牡丹,墨兰中不可多得的珍稀品种,花分双层,外层五瓣,内层舌瓣多镶大红色斑点,内外兼美……
一室幽兰相映成花海,美不胜收。
然而再美,此刻端坐其中的两个人亦是无心欣赏的。
郦清清努力压抑着内心深处如潮汐起起落落的凄惶,终究只是说:“沈太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结婚。”
其实她说的是实话,即便她准备为他生一个孩子,也不表示她会嫁给他,即便没有阮琴云,他没有身处绝境,她也未见得会答应嫁给他。
爱情不等同于婚姻,何况连爱情这件事,她至今都没有完全弄明白,她爱他,会爱多久,他爱她,又会爱多久?
爱一个人就要天天跟他在一起吗?倘若她真的想过,又有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久处生厌?归根究底,她对爱情,对婚姻的态度仍然是消极的,即便到了今时今日,她也一样做不到满心憧憬。
沈太太显然不明白,但是她也不打算多做解释,“沈太太,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帮他。”
很快又说:“您刚刚也说他一向不肯向人低头,只怕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来找过您,跟您说过这些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在背后这样帮他。他不想让您知道这件事,不想让您夹在他和沈先生之间左右为难,更不想让您为他担心。”
郦清清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去:“他很想让我给他生一个孩子,这件事,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顿了顿,她垂眼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声音放得很低:“他说如果我肯为他生一个孩子,就算他真的进去呆上几年,他也不会觉得遗憾。但是,我相信您跟我一样,一定不希望他真的落到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一步,所以他一定要尽快娶了阮琴云,一定要尽快让沈先生回心转意,帮他向上面的人求情。沈太太,如果我肯为他生孩子,我希望这个孩子将来能由您带在身边养大,可以吗?”
她缓缓抬起头来,清澈如水的一双眸子之中氤氲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光彩,沈太太又惊又喜,无限怜惜又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晌儿,到底是长叹了一声:“你这孩子……是我们黎霆没有这个福分吗?”
跟着又连连摇头:“不行,清清,这样不行!我们再来想其他的办法,黎霆要是知道你怀孕了,更加不可能会娶阮家的姑娘,这件事,我来想法子。”
她也摇头:“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想必您也知道沈先生对他的成见之深由来已久,他自己也的的确确是参与了这种事,想赖都赖不掉。我现在最怕的是,就算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替他周旋转圜,王侯爸爸上面的人,也不见得会容许他主动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其实这一点才是她越想越担心的,殷黎霆自己心里只怕也有数,所以才会一早就打算好了,大不了就是进去呆上几年,将来反而有机会能够名正言顺地脱离这个圈子。
见沈太太神情瞬间又凝重起来,郦清清一时又有些懊悔,最后这句话她本不该说的。
于是她立即宽慰道:“沈太太,政治上的事我们都不懂,我刚刚说的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挽回沈先生的态度,还有两位乔先生的态度,他们都是在我们这个层面能接触到的可以帮他说话的人。”
沈太太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去的时候她没有让楚亦暄来接,沈太太坚持要让家里的司机送她,她已经推辞了留下来吃中午饭,自然不好再坚持自己回去。
其实跟陆昕裴见面那天她就有感冒的预兆了,后来又是被关了一晚上,又是来回璃城,跟着出国,事赶事的,她根本顾不上在意自己身体上的感受,哪怕不舒服也都是靠意志力强撑着,直到刚刚把话跟沈太太全都说透了,她的精神才算是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可是这一松懈下来,人反而觉得不对劲了,只觉得恹恹的,全身上下好像提不起一点力气,头也痛,又痛又沉。
在车上她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到了酒店,一路走到他们住的那一层还是觉得睁不开眼睛,于是她过去敲门跟楚亦暄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倒头就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是听着房间的电话铃声醒过来的,刚刚挣扎着坐起来,门铃又响了。
大约是她迟迟不开门,把楚亦暄给吓到了。
楚亦暄一进门就发现了她脸色不对,伸手一探她的额头,说她发烧了。
用温水敷额头,将室内的空调开低,一直不停地在喝水,晚饭也吃了,可是观察了两个小时也不见热度退下去,最后楚亦暄还是下楼去街上的药店里给她买来了体温计和退烧药。
楚亦暄端着水杯走过来让她吃药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理由。
“我不想吃。”
楚亦暄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其实她是有预感的,因为那天在医院里,她特意问了他她挂的是什么盐水,也许那时候楚亦暄已经猜到了。
气氛一时间很是有些尴尬。
他问:“确定了吗?”
郦清清十分难为情地低着头:“还没有。”
几分钟之后,他又出门去给她买回来了一样东西。
结果显示是弱阳性。
洗手间里灯光暖黄明亮,试纸上一深一浅的两条红线清晰扎眼,窗外有风声萧索而过,她心里头乱糟糟的,脑子里仿佛钻进了一只蜜蜂,嗡嗡嗡吵个不停。
此时此刻,大约只有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天殷黎霆说过的那些话,她才能镇定下来。
他说,给我生一个孩子,好吗?
他说,也许已经有了。
他说,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一身雪白,纯洁美丽。
他说,只要你肯为我生孩子,就算我真的进去呆上几年,我心里也不会觉得遗憾!
他说,清清,给我生一个孩子,然后等着我,好吗?
可是,她却只有拒绝,一边当着他的面矢口否认,一边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进心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见楚亦暄在外面敲门,郦清清才回过神来,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楚亦暄迎面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问:“你要这个孩子,对吗?”
纵然心中羞愧难当,她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反而重重地一点头。
他的眸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清清淡淡的神情之中隐约可见有什么正在波动,并不分明,但的确是有的。许久之后,他似轻轻一笑,“也不是所有感冒药退烧药都不能吃,而且热度不退下去对胎儿也会有影响,保险起见,我打电话给一个妇产科的朋友问一下。你去床上躺着休息,我很快回来。”
“体温计会用吗?量一下体温。”
她也笑了一下:“好。”
楚亦暄离开之后,她一个人靠坐在床上,眼泪霎时间如洪水决堤,如何也收不住。这不是她希望的吗?如果殷黎霆这次真的躲不过去,结果是去坐牢,或者是遭遇其他更严重,更难以想象的事……她至少可以给他留一个念想,至少可以让他没有遗憾。可是,为什么真正确认了这个结果的一瞬间,她的内心会是这样的慌乱,会是这样的不知所措?
舒岚问过她,她也无数次的问过自己,每一次她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她要这个孩子,她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为什么,当他(她)真的来了,她还是会忍不住的惶恐,忍不住的六神无主?
窗外即是异国他乡陌生的夜,白天风已经很大了,到了晚上更是呼啸着玻璃窗而过,而她茫然无知地坐着,以无法抑制的泪水迎接这个既是意料之中却也一样令她惊慌失措的小生命。
其实她算不算是一个超级差劲的人?跟楚亦暄之间的婚约还没有正式解除,已经答应了跟陆昕裴重新开始,现在又确定有了殷黎霆的孩子,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好了要生下这个孩子!
人生再狗血也许不过如此!
楚亦暄是真的出去打电话了,还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所以才逃出去透气了?
最令她无从躲藏的是,手机从刚才开始已经顽固地响了许久,国内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凌晨了,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的人,不会专门挑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舒岚不会,郦冒勋不会,盛茗薇也不会,更不会是慕少祺。
那么,只有可能是陆昕裴。
现在这个情绪之下,她要如何接他的电话?